經常旅行的朋友，也許有一本手冊，記著某年月日去了某地、買了某特產、造訪某名跡勝景。也許還有一欄小計，算一算去過多少國家、搭過幾家航空公司、來回越過赤道幾回。懷著破紀錄的企圖心出門，即使回家腳步再累，拿出冊子填寫紀錄，總教人精神振奮 。

這就是我曾經奉行的「加法旅行」態度，一步一腳印，成就感隨各種數字的累積而攀升。但是，現在的我，更傾向「減法旅行」。

曾有一段狂熱日子，每天都在收集資料、構想各種旅行計畫，包括地點、交通工具、旅館等等，希望快速累積各種數字。直到有一次，搭飛機經過沙烏地阿拉伯上空，天氣透明到可以從窗口，向下看到飛機映在沙漠上的小小影子。我突然對這個清水比汽油更貴的國家產生好奇，想著會不會有一天，能夠到此一遊？念頭一轉，想去的地方還真多，但人生畢竟有限，不論時間、金錢，能去多少地方，說不定老天爺在帳簿中，早就已經算計好了。這個想法教我大澈大悟，「加法」概念從此調頭一百八十度，開始尋找「減法」的旅遊方式。

「減法」讓我更豁達。既然一生之中，能去的地方終究有限，又何必不斷追求數字、累積紀錄呢？從此，每到一個新地方，對我而言，是這輩子註定要發生、但還沒有完成的旅行計畫，又減少一個；至於還剩下多少，就不必太計較。在過去，總認為難得有錢有假，旅行一定要去不同地方，為旅遊紀錄增添榮耀；現在我樂於舊地重遊，在不同季節、和不同的人，盡情體會旅行的樂趣。

在行旅過程中，「減法」創造不同的心情。加法旅行者，計算「今天是第幾天」；減法則倒數計日，每過一天、旅程就少一天。用加法計日，頭幾天常常興奮過度，總會期待後面幾天還有更好玩的事。於是，第八天開始累了，第十天想回家，到了十二天以後，罵自己有毛病，怎麼行程排得這麼長。在體力煎熬中，懊惱錯過的地方、來不及買的東西愈來愈多，隨著失望的情緒增加，步履跟著蹣跚。倒數計日剛好相反，開始幾天知道時日還多，心情閒散自在，但不能過度耗費體力；日子逐漸減少，依依之情油然而生，反而更珍惜每一天。

旅行可以增廣見聞、充實知識，古人說：「行萬里路，勝讀萬卷書」，所以旅行是一種累積知識的「加法」學習。如果我是個好學的旅行者，自然應該行前準備資料，行後整理筆記照片、寫下心得。但是，與其透過旅行累積學識，不如換個角度設想，經由親身體驗，是否減去了什麼成見和誤解？

每個人都有這種經驗，行前「以為」所去的地方會很熱、氣候會很乾、東西貴、街道髒、扒手多、人民窮……，帶著一大堆聽來的「以為」到目的地，一樣一樣驗證，原來很多都不對。我發現，以往在行前準備的功課，不論地理、歷史，回家以後很快就忘掉；反而被現實糾正的偏見，印象最是深刻。旅行結束後，想一想改變了自己多少錯誤印象？觀念上的「減法」旅行，反而讓收穫更踏實。

旅行免不了購買紀念品，愈是匆促的行程、愈覺得沒有看夠玩夠，紀念品、書籍買愈多，十足補償心理；好像美味蛋糕捨不得吃完，要放在冰箱慢慢享用。但是，旅行紀念品的命運，常常也像冰得太久而美味盡失的蛋糕，食之無味、棄之可惜。我家就堆著大批書籍和紀念品，每次旅行回來的熱頭過了，再想要拿出來賞玩也難。跳蚤市場中最常看的貨色，就是來自各國旅行紀念品，和我有相同問題的旅者，恐怕真不少。

現在呢，能少買就少買，實用性更優先於紀念性，例如從峇里島買回來的紀念品，是當地超市中便宜、質料又好的大浴巾；去日本，買了一堆設計周到的居家用品和文具。我另外一個「減法」習慣，就是旅行途中扔東西，帶著即將淘汰的衣服、鞋子、背包，一路走一路扔；除了減少重量、讓出行李箱空間，日後看到照片，想想圖中衣服流落何方，也是一個回憶的起點。

在麻六甲，我扔了一件曾經穿著上山下海的黃色POLO衫；這輩子第一雙耐吉球鞋，和我在巴黎「分腳」。一個大學時代慣用的背包，是在杉林溪除役，有件藍色襯衫被刻意遺忘在丹麥旅館的衣櫥；威尼斯留下一雙很好穿的破舊休閒鞋，臨走前真令我依依不捨。說真的，我還有不少該報廢的衣服，等著出國執行最後一次「減法」任務。

減法旅行帶來意想不到的體驗，但有些事一定要斤斤計較，例如航空公司的行程累積，絕對是減法旅行的例外。要求櫃台人員紀錄里程的時候，我不但將「減法」拋諸腦後，甚至還幻想：這時候如果可以用「乘法」加倍，豈不更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