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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10/28 20:55:51瀏覽383|回應0|推薦2 | |
新的看護一早就到,我來到病房的時刻,三妹已經與看護相互熟稔,母親也在寬敞的空間裡有較好的休息品質。 既定的治療已經完成,隨著身體的變化給予的醫療資源隨機而變,母親很明顯地在等時間,幾個月,或者幾個星期,自從母親罹病以來,這段過程一直在設想之中,也不斷地在至親之間的討論中出現,一旦真正面臨,竟沒有語言可以說明。 實習醫師嚴謹地來到我們的身邊,擺一擺手示意我們到病房外說話。 手中拿著一張紙,欲言又止。 那是放棄急救同意書。 那一日,六月三十日,星期日。 醫師說:這個,目前還不急,現在交給你們,是希望讓你們有時間找齊了家人好好商量這件事,通常,這份同意書應該是要讓媽媽親自寫的,但是以您母親的狀況,我想,也許需要由你們來協助媽媽思考與決定。 接著,醫師示意我們到護理站,她想用幾個檢查的數據為我們說明母親目前身體所面臨的狀況。 數據在螢幕上隨著日期而更動,高高低低顯現在不同的檢驗品項裡,學護理的小妹邊聽邊點頭,偶爾回應專業的術語,我與三妹在一旁,一邊看一邊聽,一邊掐著手上剛剛拿到的紙,好似想擰出血一般地用力。 沒有人曾經分享過這一刻的我們該怎麼做?該如何反應? 所有的數字都在說明一件事……早、晚的問題。 那個早晚,已經與何時可以出院回家的愿想,沒有關係。 深深吸一口氣,我們從護理站走回位在長廊最尾端的單人病房,再深深吸一口氣,推開沉重的病房大門,我們走進去。 想像剛剛的說明只是尋常,我們的母親還要在這裡舒服地休息,我們還要在這裡,爭取每一分、每一秒,可以喊媽媽的瞬息。 母親出現瞻妄的情況愈來愈明顯,原先記錄母親各項檢查數據的小冊子已經不敷使用,愈來愈大的篇幅,我們用來記錄母親說了甚麼話語。 七月二日,星期二,母親意識較不清,明顯出現譫妄,眼睛空茫地望著遠方,焦距凝聚在我們看不見的所在,她說: 有力氣就可以爬上二樓。 七月三日,星期三,依照復健師的建議,為母親規劃一週兩次的復健課程。 這一日是母親第二次做四肢復健運動,相較於第一次很容易疲累的狀況,超乎大家預期地,母親的精力超好,不但主動配合復健師的口令,邊喊邊做,邊為自己的未來加油打氣。母親賣力地完成所有的動作,像一個雀躍的孩子在眾人面前展現她的企圖與決心,母親想恢復行走的能力,她心裡有一幅『走』出醫院的美好畫面,帶領著她。 當天我從家中帶著熬煮好的食物趕來,母親看見我,卻認不得我。 之後的每一天,她時而認得我們,時而不能,時而把我們喊成巷子口的阿桃啊,時而喊成多年好友楊啊,並且不分男女。 母親的話變得異常地多,話語如水,間歇地且持續地進行,似自言自語,又似夢囈譫語,偶爾回應我們的問答之後,又火速地跌入她的奇幻世界裡。 很快地,醫師從預估母親還有幾個月的時間,縮短為還有幾個星期的時間。 那一日,七月四日,星期四。 每一天都有新的變化,如果一個嬰兒是一眠大一吋,我的母親每過一天,就少了一點生命的氣息。 第三次做復健時,母親一改前一次的完全配合、賣力運動的精神,她呈現完全放棄的狀態,無力且無心,彷彿又被抽走了某一種能力,她不自覺,她只是順應身體給她的感覺,做她能做的反應。 這一日,母親雖然體能不行,話,卻異常地繁瑣,異常地多。 我們陪她,她想對話的時候,我們一下子當阿桃啊,一下子當楊啊,一下子當彩英,一下子當蔡ㄟ,母親對我們喊誰的名,我們就扮演誰,忽男忽女,忽老忽幼,如此這般邊說邊玩,我們一會兒順著她,一會兒調侃她: 挖系妳ㄟ查某子,妳未記了啊? 這時,母親會突然哈哈大笑說:是吼!拍謝!拍謝!我哪ㄟ未記啦! 這樣一來一往,姊妹們輪番逗得母親樂不可支,一邊觀察母親的反應,一邊決定當下該跳入哪一齣未曾彩排的戲,好似存在,又似不按牌理跳接的時空劇,像在做一場即席演講,突然接到一個題目,要妳編一個故事還把對手給妳,她要說甚麼不確定,唯一的要求,妳只要負責讓她開心。 我們同時也試圖在對話中過渡一些共同的往事給母親,引她說、牽她想,一件套過一件,那一日,母親似乎完全遺忘自己所在之處,她全心活在對話所營造的畫面,那裡有童年的我們與幼年的她相互接力;那裡,有初為人妻、為人母的她在生活裡為小小的盼望與夢想使力;那裡,有青春的她與久遠的家鄉田園稻埕雞鴨與牛羊,那兒有少女的她,懷春不解愁。 那一日,母親笑得很久、笑得好燦爛,疼痛遠離、憂傷遠離,不捨遠離,哀嘆遠離,雖然她口中的話,沒有一句貼近現實,也沒有吐出哪一樁心思,串聯多日以來所發生的任何一段細節與程序。 傍晚了,我問她:要不要打電話給爸爸? 母親異常配合地馬上回應:好哇! 電話撥通後,我把話筒靠在母親的耳際、嘴邊,母親毫不遲疑、爽颯地說: 我今天會晚一點回去,你早一點休息。 說完想講的話,不囉嗦,表情寧靜地又把話筒推給我,不說了。 接下來的日子,母親陷入一陣恐慌欲逃的境地。 睡眠對她而言,如同一個不好帶的嬰兒,白日沉睡多,夜裡張狂恐懼,張著大眼睛,長夜裡總有源源不絕的尿意與便意。 她不能適應床上如廁的安排,必須由看護與我們幫忙將母親抱上抱下地在移動式便椅上方便,夜很長,陪伴的看護與家人,只要母親稍有動靜,睡意再濃都得化,上上下下低聲詢問的次數,無法計。 那時,母親的身子還很有份量,除了自身的體重之外,水氣正在侵蝕她體內的空間,毫不留情。 七月八日星期一,一大早,母親張大眼睛,如夢初醒大喊救命,說我要打她。 看見巡房的主治醫師到來,母親如同見到救命恩人,中氣十足地吸口氣大聲喊: 楊醫師,我是凃XX。 靦腆的醫師清早巡房掛著疲憊靦腆的笑容推門進來,突然被母親一喊,尷尬地說: 我當然知道啊!是我安排妳住進來的。 伴隨著意識時清時沌,身體開始出現明顯的浮腫,母親全身無力,當時的看護歷經體重上百公斤的男病患都能應付,但面對一個身體完全無法使力的我的母親,顯然十分吃力。不久之後,在醫師的建議之下,母親開始插上導尿管,紓解了體內排解不了的頻頻尿意,卻還有一個無法解便的難題等著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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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