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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一段我的母親,寫一段我的經歷〈第九十篇〉
2013/12/21 16:29:17瀏覽343|回應0|推薦0

時間如是經過,母親已經不存在我們所熟悉的空間這件事,反覆試煉著我們的內心。

這篇手札暫停了許久並非特意,卻有一種不想碰觸這年夏天記憶的糾結情緒,愁情擺盪、思心沸揚,我們在規律的日子裡不停翻攪曾經身處的畫面,獨獨想跳過我還未完成的幾頁。

往往,最是難受時,我愈想挑戰自己的內心,究竟有多能擔。

 

七月九日星期二,天剛亮,留宿的三妹與看護扶伺母親在床上坐起時,母親突然吸了一口大氣,中氣十足地大喊:

救命!我被人給關了!

適時,父親正好推門走進病房,母親一見父親進來,馬上淚眼汪汪地請父親付一百萬,好放她出去。

事發突然,母親彷彿籌畫了一整晚,伺機行動,想要解救自己出脫。

眾人齊聲安撫母親,慢慢幫母親把夢囈般的情緒拉回現實,指指身邊的人,沒有惡人、沒有歹徒、沒有綁架、沒有囚禁,這裡都是愛妳、關心妳的人,妳很安全,沒有人想加害妳。

心裡的情緒撫平之後,緊接著是身體的問題。

黃疸指數飆高,母親面色蠟黃、水腫不消,在醫師的建議之下,在母親的身上開一個小孔,讓身體的膽汁能順管排出,希望能讓母親感覺舒服一些。

每一個醫療動作對當時的母親而言,沒有抗拒、沒有質疑,我們心中一直有很明確的心思,舒適第一,救命隨緣。

睡睡醒醒,醒時的母親說著她心中流竄的過往雲煙,自言自語多,間斷而沒有秩序;睡時,母親如同一個舒服的大嬰孩,鼻息穩定,睡姿安詳。

這日,母親突然開始大喊阿嫂。

母親是家中么女,上有三個嫂嫂同在大家族裡生活。

外婆早逝,嫂嫂們儼然是家中細軟的掌權者,金錢花度有外公把關,家中細活則由輪值的嫂嫂們發落。

我的童年記憶裡,母親若提起嫂嫂們,各有她們之間處在大宅院的故事。

住院以來,母親第一回大喊阿嫂,口氣如此驚慌,語音如此膽顫,彷彿童年記憶的某一段,翻山越嶺來到她的夢中,與她糾纏。

接著,母親便拒絕服藥。

甚麼藥都不吃沒關係,唯獨能幫忙母親順利排便的糖漿,我們無法停止不餵食。

於是改以口舌注入的方式餵食,我們用照顧小嬰孩的方式,用注藥器在母親的嘴邊慢慢地注入糖漿與開水,暫時緩解難題。

住院醫師巡房,照例對於新的變化提出建議。

不吃,那麼放鼻餵管吧!

 

與家人商議之後,我們決定不為母親做任何侵入式的治療安排。

不吃就不吃,吃了還得應付排泄的問題,如此循環,母親是在受累,並非受照顧。

次日,母親突然顯得很悲傷。

她對陪伴她的三妹說:不要哭,妳不要哭!

近乎命令式的語氣,把妹妹嚇了一大跳。

我們想起母親入院以來,從沒有掉過一滴眼淚。

情緒乍起乍落,早先氣呼呼地命令妹妹不要哭,午後,在看護的逗弄之下,母親又笑得如同一朵綻放的花朵。

 

七月十一日星期四,一早,母親睜開眼,雙眼骨碌碌地轉啊轉,突然對著天花板聲音宏亮地說:麗卿,妳拿錢要做甚麼?

去銀行辦事、提款後才到醫院的我一進到病房便聽見這樣的過程,大家都驚呼怎麼會這麼神奇?

這一天,我改煮了茶油麵線及黃金蛤蠣湯給母親,也是這一天,母親開始拒絕進食。

晚上八點,母親突然頻喊:阿嫂!阿嫂!妳快一點,快一點叫警察來。

一陣驚慌之後,母親又陷入平靜,夜裡,母親有一搭沒一搭說著話,我在床邊也有一搭沒一搭地回應著母親。

臨睡前,母親悠悠地說起她幫大表姊抓蝨子,抓很多很多,眼睛直視前方,畫面往舊時光裡奔馳。

進入凌晨,我在母親身邊低聲輕哄商量:

媽媽,我們來睡好嗎?睡飽了明天白天再來聊天。

來來來,我們來比賽,看看誰先睡著。

母親很配合,偶爾垂下眼看我有沒有睡,見我眼睛盯著她,母親彷彿抓到賊似地說:

阿妳怎麼沒睡?

沒多久,母親傳來平穩的呼息聲,我們都沒有想到,母親這一睡,就再也沒有辦法絮絮叨叨地說出任何一句話了。

隔一日,蘇力颱風來襲,母親睡得深沉,一直未醒。

醫師依狀況評估,應該就剩一兩週的時間。

 

七月十三日星期六,母親依然未醒,與母親感情甚深,情同親姊妹的小表姊來探視母親。

才進門,表情凝重的表姊放下為我們烹煮的點心之後,逕自走到母親床邊。

她要求我們姊妹們都站在母親床位的另一邊,她要開始為母親禱告。

姊妹們放下正在念誦的佛經,聽話地來到表姊對面,圍著母親,張大眼睛看著表姊即將進行的儀式。

分離教育,如果瀕臨死亡也需要做分離教育,這一門課,表姊顯然才剛要修。

回想剛得知母親病情的一年半前,姊妹們日日紅腫著雙眼一碰觸相關話題就流淚的過程,我們在驚愕、擔憂、不捨、痛心的當下,已經在選修分離這門課。

一直對病情一知半解的表姊直到母親入院後察覺母親的病況每況愈下之餘,才慢慢體會這位至親的屘姑,已經往另一個國度跨步。

用這樣的心情,當日下午,我與妹妹們站在母親的床邊,陪伴母親,也陪伴表姊。

持續一個小時又十分鐘,表姊瞬間化身如同乩童一般,她緊閉著雙眼大喊哈利路亞,打敗惡魔撒旦,打敗偶像,用慷慨激昂的語氣口沫橫飛地發表了一場十分極端與令人懼怕的演講。

時而跪下懇求上帝天父垂憐,時而立正高舉右手誓言對抗邪惡魔鬼,我們的表姊聲淚俱下,全身顫抖又聲量嚇人。

全程,我張大眼睛看著表姊,憐憫她、疼惜她,一度很想出聲阻止她,終究沒有,因為我想起這一路,篤信與家族不同宗教的表姊所走過的艱困路程,宗教信仰救贖了她,而她,在她的信仰裡,她最親愛的屘姑,即將與她背離。

這一個多小時讓表姊盡情發洩,用她事後聲稱的無法阻擋的聖靈加持、附身的力量進入她的身體,表姊為她最摯愛的屘姑,做了一件她覺得萬分神聖又意義非凡的事。

這是屬於表姊的分離教育,我們靜觀它發生,讓也愛表姊的母親在意識不明的狀態之下,接受與疼惜表姊對她的愛。

 

事後,姊妹們圍在母親的身邊,為剛剛發生的一切說明與安撫,母親,我摯愛的母親用她的身體教育我們,也教育她所疼愛的姪女。

( 創作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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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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