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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07/31 20:24:50瀏覽929|回應0|推薦1 | |
對於死亡,我們已經不陌生了,對於分離,我們時時都在檢視自己理解了多少?多深? 一直在做的事情,突然不需要做了,或者不再能做了; 一直在呼喚的稱呼,突然喊不出聲,或者,不能夠喊了; 一直在說的話,突然間沒有了對象,或者,說不出口了… 我們所生活的空間裡,有許多不得不的改變與調適,包括影響最鉅的,父親的生活模式。 透過這樣的觀察與理解,面對死亡,我們所要思考的,是如何讓留下來的人過得更好,至少,不要太糟。 讓我回到我對自己的允諾,繼續把紀錄母親的最後一段日子,接著寫下去。 母親是個豪放的人,同時也是個細膩的人,她是個記恩的人,也是一個念舊的人。 身為家中的屘女,哥哥們所生的頭幾個孩子,幾乎就是母親的童年玩伴。除了之前提過的大舅舅的女兒,我們的表姊之外,還有幾個舅舅的兒子們。 這一日,幾個表哥相偕來探望母親,在舅舅、舅媽相繼離世之後,我的母親,儼然成為他們心目中的至親長輩。母親進入睡眠之後,無法溝通表達,多數的訪客最開始的話語往往由理智引路,但探究到情感層面,那些相互陪伴與提攜的日子,總是走在最前頭。 大家圍在母親的床邊,輪番走到母親的枕畔,一個一個地對母親獨白。 大表哥北上求學就業時,曾與我們家走得頗親近,也帶著我們一家子玩過許多時興的露營野炊,這些點點滴滴,都在母親與我們四姊妹的閒聊裡,一再被提起。 表哥的到來,母親平穩的呼吸頻率突然產生明顯的變化,喉間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狀似欲對表哥做出回應,本來力求鎮靜的已經升格當爺爺的表哥,瞬間哽住聲音,撇過頭流下男兒淚。 一時場面悲淒緊張,訪客手足無措,在場的姊妹們面面相覷一時不知如何是好,長女如母,於是我走向前代母親發言: 謝謝大家來看媽媽,謝謝大家這麼惜情,媽媽謝謝大家,我們全家也謝謝你們。 母親繼續她的安睡模式,病榻旁不時有不同的人前來關心她、探望她。 安寧照顧師、安寧師父、護理長…每一個出現在病房的人,一進門就先握住母親的手,對著無回應的母親說溫柔的話,那舉止,如同握著陪伴家屬的我們的手,對我們說著溫柔的話,一樣。 『多跟媽媽說話,甚麼話都可說,說過的話也可再說。』我們被如此叮嚀。 於是,在學校當老師的三妹開始排班,父親被指派第一個上場,我們全員退下。 才一會兒功夫,父親出來了,老師女兒馬上笑著調侃他:這麼快?不及格! 如同我們以往的親子互動模式,父親抓抓頭,只是笑了笑,不說話。 再來,換三妹進去。 半個小時後,妹妹紅著眼眶笑著走出病房。 之後,小妹表態換她進去,超過半個小時後,大大的眼睛蓄著未乾的淚水,臉上掛著笑意的大腹便便的妹妹也走出來了。 突然之間,我覺得自己似乎需要打草稿才能做這件事。 平時即興在母親耳畔說過無數、無數的話,真要這樣正式地對母親獨白,腦中卻是一片空白。 晚餐後,趁著母親狀似清醒,妹妹們都在,我索性也不清場,只是輕輕握著母親的手,喃喃地說了起來。 淚水緩緩地流,話,慢慢地說: 請放心,請安心,親愛的媽媽,請放下所有的牽掛,安心放手。 剛下班的二妹也來了,我們把房間讓出來,把時間留給她和母親。 半個多小時後,房門依然靜悄悄,我們忍不住推門進去探看究竟,妹妹已經在母親身邊誦經多時,據說,她想說的話很簡短、扼要,重點講完之後便開始進行每日的誦經流程。 四姊妹中,二妹是唯一一個沒帶淚水上場的女兒。 那一日,七月二十三日,星期二。 母親進入深眠第十三天,表姊將我們計畫陪伴母親的每日行程都攪亂,一待六、七個小時,一個如此篤信上帝的人,無法用她的語言行止讓我們見識到宗教在此刻最該展現的力量,她時哭時笑,情緒起起伏伏又不受控制,平日對表姊極盡禮貌應對的我,已經瀕臨瘋狂邊緣。 我模擬母親清醒時會有反應,對表姊侃侃說出我們對宗教信仰的感受,此時此刻,我們渴望為母親營造一片安寧的環境,來生如何?永生何在?都不是幾天、幾句話能夠說明。 午後,外子接手與表姊交談,展現前所未有的耐心與包容力,並對表姊曉以大義:『欲速則不達』,表姊離開時,專程走到我的身邊對我示意,她說她明白我們的心,她很開心能這樣跟自己的表妹婿如此深談與溝通。 眼眶紅著,表姊是聰明人,她深知傳教之路漫長,而此刻,時間與空間都不支持她來執行這樣的作為。 次日,醫師巡房時,無法對母親提供更多的醫療建議的醫師,唯能對現狀做一些結論與預期。 應是引流管發生作用,讓生命跡象延長。醫師如是說。 短短的兩句話,敲到我們心裡的則是:那麼,做引流管究竟是對?還是錯? 大哉問啊!我不解地問醫生:您的意思是要拿掉嗎? 醫師的意思自然不是這樣的,而是肯定引流管的作用。 引流管為母親多爭取了和我們在一起的時間,但以目前持續了兩周的無反應模式,對於『生』這件事,我們各有不同的體會與叩問。 終於,在母親持續昏睡半個月後,三妹躲在廁所痛哭失聲。 自母親陷入昏睡狀態之後,我們預期母親的時日不多,每晚都留下兩位家屬連同看護陪伴在母親身邊,時間一天、一天過去,我們一直都無從理解母親為何會在一夕之間從多話轉變為形同植物人? 時間拖得愈久,身邊的親戚朋友慢慢地想出各自的方式為母親的未來超脫。 繼表姊之後,信仰不同的表哥、表嫂出其不意地買來釣客最愛的蚯蚓讓我們為母親放生。 向來,對於所有的善意,我們總是虛心接受,看見一大包還在蠕動的蚯蚓,姊妹們鎮靜地忍住驚愕的表情,忙不迭地謝謝哥哥、嫂嫂的一片盛情。當日下午,四姊妹就著表嫂送來的佛書,依照放生程序一齊在母親身邊齊唸咒文,沒有標註注音符號的咒語唸著唸著,姊妹們終於忍不住笑出聲來。 我邊唸心裡邊想:媽媽,您真的在等這些嗎? 終於,放生的咒語由四姊妹一齊唸完了,接續的放生工作就交給二妹處理,我則帶回大表嫂給的香回家燃點,邊點邊唸咒語一百零八次,信與不信在其次,陪伴母親的時刻,我們仔細思想母親一生所信所仰的一切,這些來自善意的祝福,工程不大,繁度不高,只要做得到,我們願意盡力配合、分工完成。 繼上回被『曉以大義』之後,表姊依然忍不住牽掛的心,一有空閒便來探望母親。 這時,病房內的唸佛機不關了,我們隨意話家常,不因她的喜好而影響母親身畔正在進行的活動。 表姊在她篤信上帝的路上有一顆不屈不撓的心,抵不過愛之深切,三言兩語之後,她還是要把話題往她以為最迫切的信主的路上帶,只是語意委婉了、態度緩和了。我隨喜聽,不忤逆也不給臉色,我深信她心裡的盼望是純粹與由衷的,我為她的信仰感動,我體恤她愛母親的一片苦心與癡情,我告訴自己:聖經我願意讀,但是,我不要像她一樣,狹隘了看世界的心。 七月三十日,星期二,母親深眠第十九天,母親尚在世上的唯一兄長,小舅舅打來電話。 當時父親正在母親身旁的陪病床午寐,小舅舅指示接電話的我轉告父親:送妳媽媽回家過氣,別讓她在醫院受苦。 我在電話中不多做解釋,也不應允,只答應我們會商量,請舅舅放心。 這件事,在我們心中起了好一陣波瀾。 我們因此開了一次家庭會議,各自抒發自己的想法與意見,三妹率先提出送母親回家的想法;父親不堅持作法,他尊重我們的決定;學護理的小妹傾向在醫院完成所有的程序,也就是維持大家最初的決定。 一直靜默不語的我無法確定自己能感受到母親真實的意願〈我深深覺得自己的意念會領著我們去解讀所有的現象與反應〉,我的腦海裡只想到諸多現實面,以及許多無法控制的場面,我同時也想到了母親不只一次地表態不在意身後事,她只在乎身前的感受。 我又問父親一次:媽媽真的曾經表明過不想回家過氣嗎? 此時,老爸爸竟然在肯定這樣的對話之後又表示,母親的情緒向來起起伏伏難以捉摸。 網路上有許多關於這件事的討論與分享,小妹一一搜尋出來與家人討論,我們以愛母親的心出發,把所有猜想的、假設的心思拿掉,最後,我們投票表決。 結果仍決定維持原議,由我來對母親再次詳細說明闔家為這件事的思想脈絡與溝通過程,讓向來明理貼心的母親能夠體會我們的用心。 七月三十一日,星期三,母親入院第四十一天,深眠第二十天。 我在抵達病房時,父親正對母親進行每日一早的唸經活動,活動結束之後,感覺母親雙眼睜得特別圓大,於是,我便拉著母親的手,娓娓道來。 細心的三妹見狀便請看護先行迴避,並示意父親與小妹聚攏在母親身邊,我們一起對母親說。 約莫過了一個小時,我們慢慢地、細細地、輕輕地,把所有考慮過的細節都說給母親聽,同時,又再一次地對母親說起我們對她的感謝,以及身為她的女兒的我們,有多麼地驕傲。我們也談母親不認輸的個性,拼命三郎似地想方設法為家裡的經濟打拼,我們說,因為有她,父親才能撐起這個家;因為她,四個女兒走到哪兒都有人疼;因為她,我們才能抬頭挺胸勇敢做人。 八月三日,星期六,放了近一個月的引流管已經起不了作用,我們聽從看護的建議,在請示醫師之後,由住院醫師為母親拔除她身上的最後一個外來物,此時,母親深眠已經過了三周,母親不省人事的時間持續得愈久,我們愈能從她的身上強迫體會生命正在消退的殘酷感受,母親的速度愈是放慢,我們內心的能量,也愈強。 看護提醒父親:該去理髮了。 八月四日,星期日,周末往往由平日需要上班的二妹留守,凌晨3:50,母親的血壓開始產生變化,心跳與血氧偵測不到,時間開始倒數。 5:20,在看護的協助之下,幫母親換上乾淨的尿褲,二妹開始發Line問大家起床了沒有? 六點多,率先讀到Line的三妹打電話給我,二妹還在Line上鎮靜地續寫:不急,看到的人先過來就好。 我打給父親,手在顫抖,我打給小妹,全身都在抖抖抖。 六點半左右我和外子率先趕到病房,護理師正在為母親每三分鐘打一劑強心針,為母親爭取更多家人到場的時間。 7:20,父親搭朋友的計程車趕到時,住院醫師正式宣布母親已經離開,窗外陽光燦爛,藍天白雲綠樹紅花,就跟以往的夏日一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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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