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年在玉里當導師，除了發生跟未成年殺人犯起衝突的事情(前一篇有興趣看這裡)之外，還有些事情值得一說。我因為留晚自習，得罪了一堆人，自己還受傷，所以，老師真的是很有風險的行業。

      當年志願接導師，就是希望提升學生的學測成績。所以從9月1日開學日起，我就告知學生希望他們留晚自習，完全免費，但是要聽我的安排念進度，有補習的不必來，不強迫，但是必須連周六日都要來校讀書，由我來解題，只要一次無故不到，或是來校搗亂、談戀愛、行蹤不明...等，下次就不必來了。這件事情我向學校報備過，行政人員表示除了提供教室之外，不會提供我其他教學資源，所以考卷我是直接拿到外面的影印店印的，花了不少錢。這麼辛苦的目的，是希望能打破「六人魔咒」──前輩說玉里國中不管怎麼努力，最多每班只能有6人(編制35人/班)考上第一志願。

      學生一開始聽到免費課輔，來的人很多，但是不到一個月，能夠準時到的學生大概就只剩下12個，4男8女。退出的原因除了學生本身不能忍受這樣的辛苦之外，也有女學生家長打電話來直接質疑我「為什麼要把他的寶貝女兒留在學校這麼晚，你是不是對她有所企圖」，所以我告知該學生明天不必來，因為妳爸爸寧可懷疑我，也不願意花一點時間來學校看妳的努力，所以我愛莫能助時，學生哭成淚人兒。

      還有學生的交通問題。鄉村地區男生有家可以繼承，所以對讀書興趣低，肯留下來晚自習的人少，女學生希望留夜自習的人多，但是家長不願意接送，所以我必須開著自己的老爺車，晚上送5個女學生回家，最遠的學生住在卓溪鄉的山上，所以每天送完學生回到宿舍，大概都超過11點。過了一陣子，學務主任好心的勸告我，留學生不要超過夜補校的時間(夜校表訂晚上10點10分放學，但實際上大多9點30分之前就下課了)，會有安全的顧慮，但我堅持每天的進度一定要寫完檢討完，所以常會超過晚上10點，因此與學務主任略有嫌隙；還有總務主任在校務會議發難，說「有老師晚上留學生自習，造成學校的電費與水費支出過大，希望不要再留了」，當時憤怒的我開始計算教室燈泡瓦數，打算每個月把薪水拿出來補水電費，必要的話，我還可以花錢租教室。幸好當時的校長盧進義(他是我深深佩服，影響我至深的好校長)，非常支持我的做法，所以這件事情也就不了了之。

      這樣的晚自習留法，老實說，承受的壓力很大。因為沒有多少人支持，很多同仁等著看笑話，且學生不只是課業的學習情形需要操心，留校的安危、時間的掌控、學生會不會拿著雞毛當令箭在外遊蕩、談戀愛、還有常有小混混在漆黑的校園內發出奇怪的聲音干擾自習，都是我必須要面對的問題。值得欣慰的是，隨著一次次的模擬考成績顯示，這群肯留下來的學生進步神速，讓我有拼鬥下去的勇氣。

      4月1日，發生令我永生難忘的事情。當天晚上，幾個女學生認為是愚人節，要跟我開個玩笑，所以在晚上玩「失蹤」戲碼。住在最遠的卓溪女學生晚自習結束時躲在女廁中，其他女生講好不要告訴我學生躲起來，大概是想看我著急的樣子吧？我就這樣一身冷汗的在校園瘋狂的找人，在最後一個女廁搜索後關燈，因為一片漆黑，而且我急著找人，我的臉著著實實的撞上用來遮蔽視線的水泥牆，有生以來第一次，我的鼻血像湧泉一樣狂噴，完全止不住。出來以後，那位女學生才現身，接著5個女生大笑說「愚人節快樂」，我的鼻血正在狂湧，但是因為夜色昏暗，這幾個學生大概看不到事情的嚴重性，當我告訴他們我的鼻子撞到流血了，她們笑得更大聲。我無奈的請他們上車，一面拿車上的面紙擦血，一面大聲斥責他們不該玩這樣危險的遊戲：「如果真的有歹徒藏在廁所怎麼辦？為什麼要開這麼危險的玩笑？我不是一直強調安全的重要性？」

      到了宿舍，迎著燈光照鏡一看，我的T恤前面全部浸滿鮮血，幸好鼻樑沒斷。隔天早上上課，我就感覺情況不對勁──班上的學生視我如空氣。晚自習，全班只有一位男生，功課最好的阿元來，我問阿元班上發生甚麼事情，他說因為我昨天晚上得罪了班上的地下女王小妮，她認為只是一個無傷大雅的玩笑而已，你自己撞牆，就遷怒大家，所以她號召全班不要聽我的話。教學多年，每個國中班級都會出現這樣的「地下女王」，共同特點是：漂亮、有主見、功課或體育一定有一項是班上最強，平時是老師眼中的模範生，但是這種學生因為號召力強，有一堆男生等著排隊追，所以也常是班級霸凌行為的發起人。我又問阿元：「那你為什麼來？」他說：「我認為你很辛苦，她們錯了，所以就算全班都會因此不理我阿元，我還是要來。」這個阿元現在已經在玉里國中當正式老師了。我很欣慰，沒有因為只剩一個學生就放棄晚自習，就這樣，我和阿元度過了兩週的「家教晚自習」。

      緊接著模擬考成績發表，幾乎所有沒來晚自習的學生都退步了。學生以為我會求她們回去，但是我認為大是大非不可混淆，如果因此無法完成我設定的目標──突破6人魔咒，我也認命，並且此後絕口不提夜自習，也就是回到原點，損失的是學生不是我，我又何必道歉？慢慢的，男生們先回來，女生則透過其他科的老師，向我表達和解的意圖，說只要我為當晚的責罵道歉，她們就會回來晚自習──這當然不可能。考前一個月，終於所有的學生都歸位，她們在那位老師的勸告下向我道了歉，但是彼此的信任關係已經很難回去了，證據在畢業紀念冊上，我的照片，選到的都是刻意醜化的鏡頭，但我也沒有利用導師的職權阻止，我要他們留下這樣的畢業紀念冊作警惕，希望未來不要再犯這樣幼稚無知的錯誤。

      最後，這個班級考上第一志願的有4男2女(女王小妮在列)，所以還是6人(但已經是該年班級考上人數最多的了)，女生考上的人數少，顯然與愚人節事件有關。但是不同於其他班級的是，這六人，即使是原住民，成績都不錯，無須靠加分考上。有兩個女生，分數只差一點，後來找我說她們很後悔愚人節的任性，希望我再幫幫忙。當年的學測有兩次，所以從六月中到七月中，包括畢業以後，我繼續留他們在校讀書、排測驗與講解，最後兩人都在第二次學測時考上花女，因此，終於打破6人魔咒。

      故事說完。帶給我的經驗有：

1.因為有同仁傳聞說我只是運氣好，碰到資質不錯的學生才有這樣的結果，所以雖然當年我考上台大地理環境資源研究所，但是我下定決心延後入學，再接一年九年級留晚自習，以印證這樣留確實可以提高測驗成績，才有下一年的怪故事(考上九個，待續)。

2.這樣填鴨上高中的學生，之後的發展情形不好的居多。男生除阿元考上彰師大外，一個到很容易進的台東大學，另外兩個則是大葉與長榮，聽說大學都念的很不理想。女生除了小妮念台南教大幼教系，之後也當了公幼的正式教師外，另外三個都沒念畢業(僅結業，因為功課完全跟不上)，一個甚至高二就和成年人同居而出去工作了，所以我現在認為，如果高中年紀家長沒有辦法跟在身邊，千萬不要讓他們出去念書，因為在花花世界裏，一定會把持不住自己。第二年的經驗中，會再次說明這一點(同樣待續)。

3.從阿元和小妮的例子看來，學習的程度，必須從小就要很注意，考前才拼，也許可以抱到佛腳，但是當高中以上，閱讀深度與廣度都加大，必須要自己找到學習重點時，有沒有自小就打下的程度很重要。會絕對的影響考試成績。還有一個關鍵，就是「認為讀書是很重要的事情」的觀念，這樣就不容易被其他的事情分心，把時間投注在讀書上。後者比前者重要，就是所謂的「勤能補拙」。

4.當老師，確實有風險，但是得到的無形回報，讓一切都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