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女友吃力地將輪椅推到人行道上時，他忍不住紅了眼眶，深深地自責。

　　他今年已經換了三個工作了。從大樓清潔工到夜市擺地攤，現在，竟成為近乎行乞的輪椅殘障者！

　　「真是越來越不像話！」耳邊，似乎還殘留者岳父的吼聲。

　　可他能怎樣？

　　只因為酒後駕駛進過一次牢，又不是撞倒人、還是破壞什麼公物，從此以後，衰神就纏上身。

　　不過是在辦公大樓裡拿拖把擦地、清垃圾，也會被人怪罪說害他們損失上百萬的案子，只是不小心拉到電線麼？有那麼嚴重嗎？什麼電腦資料損失救不回來？竟要他賠償！而那醜不拉幾的可惡法官也不長眼，居然要他給什麼基本損失十萬元！真是夠了！

　　他半點積蓄都沒有，哪來的十萬？家裡也沒大人幫忙出錢，只好想走點捷徑。本來好友阿三邀他一起參加一個「賺外快」的缺，但女友堅持不行，說什麼寧可吃少點、餓窮點，也不要他為非作歹！有那麼嚴重嗎？不過在橋頭幫忙一些運私物的傢伙接風而已……

　　不過，為了心愛的人，他忍痛捨棄這好康，硬是跟朋友周轉點現金，買了聽說現在正可熱的磁鐵。說什麼收集家狂這些像瘋子似的，3塊錢的卡通磁鐵轉手可賣50元，根本是誆人的！呸！現在手邊多幾千個無用的磁鐵片就算了，欠朋友幾千塊的錢也就算了，那些〤他的警察竟然還給自己開單！平平多欠了什麼萬萬稅的國家政府近萬元的罰金，該死、該死、真是該死！

　　人一旦衰胶，就算吃十碗豬腳麵線也無路用！想打零工，沒人願意顧扛著幾十萬債的傢伙；想做小本生意，也沒人願意再借錢給他周轉；天地如此大，寶島錢淹腳目，而他，竟不知道從哪裡能錚錢活口！

　　曾拿把菜刀，想就這麼地衝進７－１１裡，但女友拉扯著衣角，哀嚎的聲音，淚汪汪的眼神，終究使他放下屠刀，終究讓自己變成岳父說的那樣，成個整天沒事閒閒吃垃圾的人。

　　就這樣成天晃來晃去，由女友養著，成個可悲的吃軟飯的混帳好幾個月，什麼建樹都沒幹到，倒是身體臉蛋養肥不少，連去當流浪漢都被嫌棄不像！更可悲的是，前個月走在大街上還被車子撞倒！兩條好腿被撞瘸，那該死的肇事者竟只賠個輪椅、付完醫藥費就拍拍屁股走人！不是還有什麼精神損失什麼的嗎？這點屁錢連養活下半生都不夠！老天真的瞎了眼，只會害他這種卑微的小人……

　　「看你一副自憐的樣子，可以去當乞丐了！」岳父仍對他嗤之以鼻，但這句話卻成為他新生活的開端。

　　女友建議他可以賣一些生活物品，靠著坐輪椅的殘障者身份，雖然自己以前手頭就算闊綽時，也不會丟零花給天橋上的乞丐，但，這是他的新希望，新的生活方式，靠販賣同情的生意過活……

※※※

　　才剛踏出捷運站口，那笑臉便迎上她。

　　矮矮的身影，戴著軟毛帽，一雙看似無辜的眼神，裝鑲在胖胖的臉上，在微微冷風的吹撫中，露出看似和善的笑容，但這笑容並沒有讓她感到暖意，反而多的是不自在與無奈，因為笑臉來自個坐在輪椅上的殘障人士。

　　她昨天才被告誡，這個年頭騙人坑人的傢伙太多，嚴重的打電話哭訴什麼阿嬤我被綁架，輕微的說捐發票可以救治孤兒院兒童，其實都是騙人的。

　　腦海想起上次在台北車站等公車的時候，一個小男生跑來，輕聲細語地問著：「大姊姊，我回家的錢掉了，你能不能給我一百元坐車回家？」

　　「你要去哪？」

　　「基隆。」

　　那是好遠的地方啊！在台北土生土長的她，對台北以外的地方很沒概念，只是低頭看著男孩。

　　才十歲出頭吧？樣子很清秀，態度很禮貌，身上穿著單薄的短袖衣裳，在寒風呼呼的傍晚看起來很可憐，尤其自己穿著Gucci的毛線衣、手提Prada皮包、腳穿Coach的皮鞋，一副有錢人的模樣，雖然這是為了要見客戶才特地穿著的唯一一套名牌裝，但總覺得自己好像很闊綽，不意思一下不成，於是，打開錢包，拿出五十元硬幣，問著：

　　「我只有五十元耶？」

　　「沒關係，謝謝！」

　　小男孩點點頭，邊收又邊說聲：「謝謝！」窩心的表情讓她直覺自己做了好事。

　　可等她打算上公車時，突然覺得只給五十元會不會太少？摸摸錢包，裡面還有另一個五十元硬幣，反正不給男孩，八成也會被自己買珍珠奶茶喝掉，還不如好人做到底，再給他五十元，湊成一百元，讓男孩不必再找人討。於是，縮回已踏上公車的一腳，在旁邊等車人莫名其妙的眼光中，轉身，去搜尋小男孩的身影，卻發現，他竟在隔著街的麥當勞裡，拿著錢跟櫃臺小姐買冰淇淋！

　　她覺得自己受到重傷，被風吹到時，幾乎站不直身軀。雖然只是小小的五十元，但這也是她花力氣用心賺來的，怎麼這小孩竟濫用別人的同情心，轉手就隨意亂花？而當男孩身體轉過來，望向自己這邊時，她竟還想躲起來，靠公車巨大的身影掩藏住自己……

　　所以，當這個殘障者搖晃著手裡的日用品時，她又覺得心緒糾結起來。該怎麼辦呢？怎麼做才是對的呢？她不想再次體驗被騙的感受，那是一種很深很深的痛苦，是一種可以讓天地從此變灰色的悲哀，是一種能讓良心扭曲不再信任人的無助，但，萬一這人真的需要怎麼辦？

　　「小姐，」彷彿看透她的遲疑，還有眼光落在可能會用到的物品上，殘障者說：「這是牙線棒，很好用的。」

　　她有用牙線棒清潔牙齒的習慣，如果是買日用品，可以順便助人，那麼，或許心理不會那麼難過了吧？

　　「請問，」她於是開口：「多少錢？」

　　「五十元。」

　　屈臣氏不過賣十七元不是嗎？她心理想著，其他的錢是算「愛心費」嗎？隱隱覺得不安，她又再問：

　　「這條抹布呢？」

　　「一條四十元，小姐。」

　　平常只要十元啊！嘆口氣，搖搖頭，如果只比正常貴個十元，她能夠接受，但貴出超過一倍，這實在是……很難啊！

　　於是，轉身，要離開時，殘障者又喊著：「小姐，不然買條口香糖吧！只要二十元！」

　　那是七元的東西。她下了結論，由於自己平常很節儉，所以對物價超清楚，這樣的「清楚」，現在變成了「行善的絆腳石」，真不知道該是慶幸，還是可憐，只好迅速地移動腳步，快速地離開尷尬。

　　然而，每一步，都可以感受到殘障者悲憤的眼光，每一腳，都撕裂著自己的心緒，旁邊出出入入的群眾，也像在貶低她似地，用無形的眼光吶喊著她很無情、很沒有同情心、是個大壞蛋！

　　究竟是被騙好呢？還是當個沒同情心的人好呢？她不知道。

　　只知道，今晚，會是很難過的一夜，不管是自己，還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