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和教英文已經整整三十四年了。

　　從私立專科時代開始教起，一直到學校轉型成學院、大學，多數同仁企盼學校升格帶來的學生素質提升，在他眼中完全看不到，只覺得這群毛頭小鬼頭髮的顏色多了、身上掛的飾品雜了，還有他也多個外號──當鋪。

　　說是「當鋪」，並不是因為他會讓學生抵押作業換取獎金什麼的，而是每年被他評為不及格的大一新生至少三十人，對於一個年級合計不過百來位學生的學校來講，這個比例很高，但偏偏願意開「大一英文」這門必修課的老師只有周和一人，教務處主任煩惱歸煩惱，學生們罵歸罵，還是只能乖乖地讓周當鋪繼續開張，然後偷偷地祈禱他早日退休。

　　周和上課的臉色跟他的名字一點也不像，嘴角習慣性地下擺，八字眉通常擠在一塊兒，完全看不出已達耳順之年。在台下的學生要是一嘴雜起來，周和中氣十足的責罵聲就會響起，常常連隔壁班的教授都會探頭過來，要是有人手機在上課中響起，那更不得了，不是被趕出教室、就是當場先扣學期總分十分，弄得修課的學生戰戰兢兢，人人都一臉嚴肅地聽講，讓偶爾經過的系主任常常誤以為是小學生們在聽堂。

　　就這樣又過了一學期，考試時間又到。

　　周和按照往例準備好考卷後，步出研究室，應該是當鋪發威的好日子，他卻沒有絲毫的喜悅，不，應該說是周和發現自己「沒有喜悅」已經很久了，從什麼時候開始呢？一年前、兩年前……不，恐怕十年有了吧？

　　年復一年，在學校學生們怕自己、回家裡媳婦和兒子也怕自己，花了大半輩子苦心在教養下一代，卻沒有相對應的成就感，弄得他現在上課瞪著天花板，下課望著電視牆，再過幾年就要退休了，難道人生不過如此？就在無望的反覆中邁向死亡？

　　滿心悲哀讓周和嚴肅的面容蒙上一層霜，連同是教授的其他同仁遠遠瞧見，都趕緊折個彎兒避開，這時，一個不怕死的學生，竟與他同一個走廊，面對面的接觸！

　　「老師好！」

　　一個燦爛的笑臉，在那不知名的女學生臉上炸開。

　　周和愣了半晌，好久沒移動的頰邊肉竟抽搐起來！

　　她是在對我笑嗎？周和不知道，只明白那學生蹦蹦跳跳地離開後，回頭張望著牆角讓人「正衣冠」的鏡子，發現自己的嘴角竟上揚！

　　周和扭曲的笑臉像是個怪異的奇蹟，弄得人心七上八下的，不只是他自個兒覺得古怪，連進入教室後，滿廳堂的學生們也發現了異樣。

　　「周當鋪在笑耶？」

　　「你瘋了，他不可能會笑的！一定是顏面神經失調！」

　　「不，他一定是想到我們都會被當掉，所以不自覺地笑了！」

　　這些竊竊私語不像平常那樣，傳進周和敏銳的耳裡，反倒是像浪花似地，在教室裡翻騰著，唯獨激起浪花的主人沒有自覺地，邊發著考卷，邊用雙眼注視著收卷的學生。

　　是那個笑著跟他打招呼的女生！

　　她也在這班？

　　也是我的學生？

　　我怎麼從來沒有見過她？

　　腦子雖然掛著滿滿的疑惑，但周和並沒有失去身份，還是默默地發完試卷，靜靜地巡堂，僅僅是多幾秒站在那個學生的背後，記住一下她的名字，窺視一下她的作答成果。

　　這樣不行啊──

　　周和搖搖頭，女學生的程度比自己想像的還要差，如無意外，她應該會不及格吧？

　　改完考卷後，還真的與周和的判斷相同。

　　那個孩子只有得55分。

　　可是周和想到了那個笑容，那個暖暖的笑。讓心底莫名地愉快起來，像陰天烏雲間忽然射進一絲陽光般，像是沙漠枯萎的仙人掌突然獲得一滴水一樣。

　　於是，三十四年來從未調整分過的周當鋪，竟然在登錄成績時，雙手發顫！

　　不行，這不公平！

　　但其他人也常常這樣……

　　他想起教大一國文的王教授，手下從不留人。一次，周和問他為什麼都不需當人？難道學生的國文能力如此堅強？但王教授回答：

　　「哪兒的話，越來越糟了，連什麼火星文都敢寫來當作文，真是要命喔！」

　　「但你還是沒當半個人？」

　　「當人對我有什麼好處？對學生有什麼好處？必修課就是學生被強迫來上課嘛！讓他們高高興興的來，高高興興的走。」

　　「這樣對用功的人不公平啊！」周和不以為然。

　　「哪能這麼說？用功的人已經在課堂上學到了他想學的知識了，又何必強求不願學的人再來一次呢？」

　　周和打著成績的手，縮回來了。

　　嘆口氣，他發現今天沒辦法心平氣和地完成評分這項工作。

　　只好離開研究室，到處走走。

　　在廊上隨處晃蕩，步到一個拐彎，突然聽見前面幾個女學生的聲音。

　　「現在的老教授，只要對他好一點，什麼事情都聽妳的了。」

　　「妳在說笑吧？」

　　「是笑啊，只要對他笑一下，整個人魂就沒了，連成績都沒問題。」

　　「這就是妳all pass的原因啊！」

　　女生們的談話在轉彎看見周和時煞停，彷彿做了什麼虧心事似地快步略過，讓老教授的火氣直冒，尤其看到那個「微笑女孩」也是三五人之一時，整個心幾乎要粉碎了！

　　原來，這是個陰謀！

　　周和覺得很可悲，之前短暫的喜悅全部消失，原來那個笑容是有目的的！是為了考試成績而笑的！

　　憤怒溢滿的心讓周和硬梆梆地回到研究室，狠狠地將成績輸入，本來還想多扣她幾分，卻因為這有違個人原則，終究讓那賤人保持著可補考的成績過關。

　　反正她補考也過不了！

　　於是，周和開始出補考題目，決定讓這次的補考成為「絕響」，成為有史以來最難的考題！

　　然而，題目越是出得難，周和的心緒越是低下。

　　他沒有懲罰學生的快感，反倒是在每一道題目後，感到越來越深沈的悲哀。

　　根據多年的出題經驗，他可以預知寫完這張考卷後，目前不及格的四十三名學生臉上會有什麼表情。

　　難過、失望、灰心。

　　他再度想起那個微笑，心裡很明白，就算笑容的背後有某些不良的目的，但還是讓自己樂了好幾天。

　　就像是天降甘霖，讓枯萎的池塘擁有再生的希望。

　　嘆口氣，周和將已經出考的超難考卷揉掉，換上平時正常程度的考題。

　　這樣做他才對得起自己。

　　帶著沈重的心，撫著薄薄的考卷，周和再度前往教室、前往考場。

　　路上，那個女學生迎面而來。

　　女學生一定知道自己被當的事情，周和想像得出她的生氣與怒火，像這樣會別有居心的女人，一定只會責怪人不會反省自己！

　　然而，女學生看見他，竟然沒有別開臉，還是迎面一笑，說著：

　　「老師好！」

　　周和一呆，訥訥地開口：「妳知道成績嗎？」

　　女學生的表情沒有變，笑道：「知道啊，謝謝老師！」

　　「那麼，妳還笑得出來？」

　　「當然，」女孩笑得更燦爛了，「要謝謝老師給我補考的機會啊！是我自己程度不夠嘛！」

　　看著女學生笑著跑進教室，離上次那幾個「微笑勾引論」的女孩們遠遠的坐下，靜靜地拿出課本讀著，周和突然有種感覺：

　　那股微笑的力量，或許不是只有霎間的。

　　他可以支撐自己繼續堅持原則，以及……

　　熱愛教學。

　　走進教室裡，學生們又開始低聲討論起來：

　　「看到了沒？周當鋪在笑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