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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10/01 13:12:19瀏覽2042|回應6|推薦14 | |
第一次看見灰色彩虹的時候,爺爺正在大池裡撈死魚。 那是個辛苦的工作。大池的水很臭,底下的污泥又爛又濃,每次雨後,翻白肚的魚兒和瓶瓶罐罐浮現,爺爺就會穿上膠鞋,涉入泥濘地,在一片黑水裡獨自將垃圾收入網,每次的撒網都換回汗水直流,我常常覺得很難過,嚷著要幫他忙,但,即使我苦苦哀求,爺爺還是不肯讓我涉水,說什麼小孩子不能做這個。 直到上岸,他才會脫下鞋交給我,讓我幫忙清洗膠鞋緊黏的一圈臭泥,他則將魚屍和瓶罐分別收入塑膠袋,然後踩起三輪車把它們送去焚化爐。 做這些事的時候,爺爺不只流汗,還會一直咳嗽。這是他的老毛病,醫生說只能用藥控制,而且最好別再靠近骯髒的大池。可爺爺不在乎,他說大池是村裡的命脈,我們一家世代住在大池邊,有義務替村人關心它的變化。 我不懂臭水坑和村子的關係,但爺爺說話時總是閃著神聖的目光,彷彿村人最敬佩的大神就住在池裡一樣,而村人也常常送些肉乾、青菜、米糧之類的食物到我家。我想,撈垃圾一定是件天地般偉大的事情,即使沒有錢賺,即使身體不舒服,爺爺還是不停地做,村人感激這樣的爺爺,我也很佩服。 因此,當老師說要畫「我最想做的一件事情」時,我憶起那時的感動,把爺爺的辛苦濃縮在四開大的平面上。我想我的心情一定透過顏料感染到老師,所以老師高高地舉起畫紙,對全班表揚說: 「來,好好欣賞這幅動人的畫。看!西斜的夕陽,朦朧的橘黃天邊,辛苦工作的人站在池裡,那是多麼動人的身影!他背後的山被晚霞映成暗紅色的,山巔後有著紅、藍、黃、橙色的──」老師轉向站在一旁的我,「這是什麼?」 「工廠的煙。」 「工廠是村子的命脈,你把它們的煙塗得很美,很棒!在灰色調的圖案中顯得相當突出。除了煙以外,夕陽的對岸掛著一彎半圓形的……橋?」老師疑惑了,問:「這橋很漂亮,可是位置有點奇怪,怎麼會在雲上呢?」 「那是彩虹。」 「彩虹怎麼是灰色的?你是不是剛好沒有其他顏料了?」 我解釋:「我看到的彩虹就是灰色的啊。」 話才出口,同學全笑起來。 「彩虹就是彩色的所以才叫彩虹啊!」「課本明明有教說有紅橙黃綠藍靛紫七種顏色。」「你一定沒看到真的彩虹,自己亂畫!」 面對同學一波波的質疑,老師的眉頭皺成線,又說一次:「是橋吧?」 我搖著頭堅持:「是彩虹。」 記憶中的虹很清晰。在雨過後的天際,難得的陽光露臉,奪目的白光對面,一抹淡灰色的弧形光彩慢慢浮現,如神仙吊橋般地架在兩大朵濛濛的雨雲中央,我喜歡那完美的線條,目不轉睛地盯著它,然後問爺爺:「那是什麼?」 站在污池內的爺爺停下工作,抬起頭,望向天邊,回答:「真的是好久不見了。」 「什麼啊?」我不懂爺爺的意思。 爺爺對我咧嘴笑道:「你三年級的時候,不是一直在找彩虹嗎?那就是彩虹。」 我呆住了,雙眼目不轉睛地瞪著天邊的朦朧弧線看,因為以前從沒看過真正的彩虹。 自然課有提過彩虹,說是光折射造成的,還形容它非常地美。可是村子的天空總是迷濛濛的,沒什麼光,雨過後不會天晴,只會繼續堆積著灰色。還記得第一次學到彩虹時,雨過後我總在天邊尋找美麗的芳蹤,可是從來沒找到過,原來彩虹竟是長這樣? 「彩虹不是七彩顏色的嗎?」我忍不住問:「為什麼我看到的卻是灰色?」 「是嗎?是灰色的……」 爺爺沒有解釋。我發現他初看彩虹時的神采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沈重的汗珠滿佈額上,看著汗順著皺紋流下,爺爺卻沒有擦,只是低頭繼續工作,拉扯漁網的手似乎隱隱顫抖,忽然間,我不想問了,只是把灰色的虹影烙印到記憶深處。直到今天的繪畫課,直到一個同學大喊: 「一定是他爺爺撿死魚餵他吃,把他眼睛吃瞎了!」 我意識到一定有錯,可是不知問題在哪。只知道理智回到腦袋時,拳頭已經將譏嘲的同學打倒在地,老師與其他同學全都一臉詫異,那種睜眼責備的模樣,似乎宣告他們會將我打人的事告訴爺爺,然後爺爺就會傷心、難過、甚至晚上不睡覺對著大池發呆……我不想這樣! 一個激動,我拔起雙腿,衝出教室,像失控的土石流,衝到哪自己都不知道。
清新的空氣不斷注入肺囊,讓人忍不住大口呼吸,彷彿可以藉此將剛才的冤氣全部帶走。天空是舒服的湛藍色,一輪豔陽高掛,光耀灑得我渾身自在。放眼望去,翡翠綠的色彩遍布,滿地巴掌高的小草茂盛,恍若人跡罕至,間或點綴著豔麗的黃、紅、紫、白色小花,錯落著幾棵矮灌木,中央立著一尊高聳入天的大樹,鮮嫩耀眼的綠葉展翅般地隨風招搖。 這裡不像村子,一定是世外桃源。村裡沒有陽光,沒有藍天白雲,植物每株都營養不良似的乾扁扁,葉子暗綠中帶著斑黃,邊緣蜷曲的模樣,宛如要躲起來似的,讓人看了很難過。 我想爺爺一定會喜歡這裡,決定離開去找他過來。這片綠地看來不大,但繞啊繞地怎麼也繞不出去,沒走個幾圈就看到同一棵大樹,走得好累回家的路卻一直沒有出現,剛覺得古怪,一聲怒斥傳入耳朵: 「大膽!」 只是一眨眼,綠地中央大樹下冒出個穿白衣的小孩子。看起來比我小五、六歲,大概是幼稚園生,卻穿得像是古代人一樣,有著高插的衣領和寬版的腰帶,裙子般的下擺隨風飄揚,裡頭又穿著長褲,我覺得好好玩,才想笑他穿那什麼衣服時,他已經開口: 「來者何人?」 說這話當口,他咻一下地衝到我面前,左手插腰,右手食指直指我的鼻子。我想,他如果參加學校的跑步比賽,九成九沒人贏他,不過他這麼兇,肯定比我更惹人厭,於是回道: 「你講什麼古代話啊?誰聽得懂?」 他嘟起嘴巴,一臉不悅地說:「汝不識吾?」 「啥啊!」 受夠了他的怪腔怪調,加上討厭他的趾高氣昂,我雙手一撲,想把他推開,卻發現自己的手竟穿過他的胸膛! 完全沒有摸到東西的感覺,就像遇到了…… 「鬼啊!」 我大叫,拔腿就跑。可是四肢就像著魔,無論怎樣搖擺,都動不了,腦子憶起同學講過鬼小孩索命找替身的故事,加上白衣小孩飄啊飄地上升變成鬼影,我開始覺得氣惱,為什麼遇上這種事?要是死了,誰來撒嬌要求爺爺吃藥?誰來幫爺爺洗乾淨膠鞋?越想越氣,忍不住對鬼齜牙咧嘴起來,這才發現:原來我嘴巴可以動?趕緊大喊: 「放開我!」 可鬼小孩卻無動於衷,只是盯著我說:「吾非低等鬼魅之流,汝何來之?」 雖然他的聲音十分嚴肅,但滿臉的幸災樂禍卻讓我十分不爽,大聲地回:「小心我扁你喔!就像扁那些……不相信彩虹是灰色的人一樣!」 鬼小孩一愣,隨即笑開說:「無知小人,虹為彩,豈可言灰?」 我雖然不懂他講什麼,但聽語氣就知道在嘲笑我,還在想怎麼頂話,鬼小孩手一招,頃刻間,我的周圍下起傾盆大雨,整個人被澆灌得溼漉漉,可週身一公尺外的地方卻沒半滴水,連濕的痕跡都沒有! 這鬼小孩竟然變雨淋我,一定是想害死我生病!爺爺常告誡我雨水有毒,所以一下雨大池的魚就會翻白肚,還說他會一直咳嗽就是年輕時淋太多雨,可我今天卻淋成落湯雞……完了,我會變得跟爺爺一樣,沒藥吃就會虛脫得走不動,即使吃了藥,還是會成天咳嗽…… 悲哀的感覺讓美景變調,連小花小草都像在嘲笑我似的,讓我握緊拳頭,正想說:「做鬼也不放過你」時,雨停了,面前剩下淡淡的水霧,陽光穿越霧牆,只是一瞬間,一彎瑰麗的彩虹出現! 多美的景象!由豔紅墊底,往上鋪陳了亮橙與淡黃,再逐漸轉為碧綠、青藍、與靛紫,清晰得讓人可以完整地數完所有色澤,卻又透明似玻璃可以看到它身後的景象,彷彿一觸碰就會消失的嬌弱美人,我被這彎美麗的傑作吸引,差點吐出的髒話硬生生吞下,還問: 「你怎麼弄的?」 鬼小孩笑笑,似乎對我的捧場感到十分滿意,明明飄得比我高,還揚起下巴,笑道:「吾為汝等之地主神,區區小法術不足掛齒。」 「地主神?」我想到村人極為敬重的大神,難道是這個小孩子?「那你……您可以幫我爺爺治病囉?告訴您喔,我爺爺他身體很虛弱,常常一直咳嗽──」 「生老病死乃自然規律。」 我想到村人說過大神無所不能,趕緊擺低姿態懇求:「您能變出綠地、下大雨、製造彩虹,也一定能幫助我爺爺!」 「自然律不可干涉。」大神雙手一攤,隨即轉換話題:「虹為七彩,有物為證,汝言灰乃誤。」 「別管什麼灰乃誤的,」我繼續哀求:「您幫我治爺爺好不好?」 「承認無灰色彩虹!」 我這才意識到大神竟然跟我爭執灰色彩虹的事情?他不但否定我看見的,還不想理會我的請求?一股怒火直衝腦門,動不了的手腳無法揍他,只有惡言相向: 「我看見的彩虹明明就是灰色的,你不要叫我說謊!」 大神雙瞳冒出火,比電視裡的厲鬼還可怕,我還來不及尖叫恐怖,就被他甩一巴掌,整個人墮入一片漆黑。黑暗中,爺爺白蒼蒼的眉毛下垂,咳嗽的嘴角彷彿哀歎到無法言語,那是我做錯事時他特有的表情……
「醒來了!」「趕快問他做了什麼事情!」「叫他快點去跟大神賠罪!」 我撐起身軀,依偎在爺爺懷裡,同時轉動眼珠,望向四周。周遭滿是人群,比起菜市場跳樓大拍賣時還熱鬧。我不曉得發生什麼事情?同學老師圍觀也就算了,為什麼其他大人不去工廠工作,全都跑到這裡來?我才想問他們幹嘛把我和爺爺圍在中央時,村長站出來,跟平常一樣,一手捏起八字鬍,另一手舉起柺杖指著我說: 「你知道自己幹了什麼好事?」 「村長大人,」爺爺開口:「孩子不懂事,回頭我會教訓他。」 村長誇張地嘆了口氣,說:「這不是教訓的問題,這是有關全村經濟命脈的問題。」 我想起爺爺說過的話,問道:「大池怎麼了嗎?」 「大池?」村長哼道:「誰管那個臭水坑?我說的是工廠!」 「可爺爺說大池是村子的命脈?」 「四、五十年前或許是,因為那時村裡靠大池供水、種植農作物,但現在我們不需要它了。」村長將柺杖舉起,遙指村子邊緣的山腳,「看見了沒?」 我跟著望去,發現以前日日夜夜都看得見的景象消失了,有點詫異地說:「工廠沒冒煙了?」 「沒錯,你氣得大神罷工,害工廠全部停擺,你知道這事情有多嚴重嗎?」村長深深地吸了口氣,「工廠能運作全是靠大神的魔法,沒有大神就沒有工廠,沒有工廠村子裡九成以上的人便沒有工作,沒工作就沒錢賺,沒錢賺就沒飯吃,全村都會挨餓受凍,你知道你害慘多少人嗎?」 我聽見爺爺小聲地說:「沒工廠或許也不是件壞事。」但村長似乎沒聽到,他繼續說:「工廠是村子的命脈,不能讓它倒,你得去跟大神道歉,請祂繼續賞賜魔力讓工廠營運下去。」 有了爺爺那句話,我莫名地生出勇氣,說出自己的想法:「可是祂不肯治療爺爺!」 「孩子,我知道你關心爺爺,希望他的病好起來。但你要知道,你爺爺的藥也是靠工廠製造的,要是大神不讓工廠運作,你爺爺就沒有藥吃。」 我倒抽一口氣,看著爺爺,他無奈地點點頭,承認了藥靠工廠生產。 「好了,別再廢話,我們快去跟大神道歉。」 村長成為領隊,我和爺爺緊隨在後,左右後方都是村人,個個殺氣騰騰地包圍我倆,像是要防止我們脫逃一般。直到天空飄雨,緊張的村民才紛紛走避,或是撐傘、穿雨衣,或是乾脆躲在家裡不再跟出來。我告訴村長說讓爺爺先回家,我不會逃跑,但他搖搖頭,說只能借傘給我們,想回家得等到大神原諒才行。 污濁的雨水讓爺爺開始咳嗽,幾乎每走一步就咳一聲,那彷彿要咳出血來的聲音,聽得我好傷心,剩下的壯漢都裝作沒聽到,村長也沒有放慢腳步,讓我好氣自己害爺爺受苦,更氣那個臭大神,我決定不再相信祂,不再對祂禱告。 在凝重的氣氛中,我們抵達山腰上的一個小平台。明明是不起眼的禿地面,豈料村長喃喃地念了幾句後,平台前便閃出銀光,空氣像是被利刃剖開似地分成兩半,中間露出來的是那片美麗的綠地! 大神斜臥在綠地的矮灌木上,早算計好了般,一臉輕鬆地睥睨著我們,村長趕緊說他帶我來道歉了,可大神沒搭理他,只是偏著頭瞪我問: 「虹為彩為灰?」 村長立刻翻譯說:「大神在問你彩虹是彩色的還是灰色的。這麼簡單的問題你應該答得出來吧?」 這時,雨停了,天空露出難得的光芒,照耀在林梢,我又看到一抹虹掛在雲端。或許是因為被工廠的煙燻過,我怎麼看它都是灰色的,我故意指一指那彎灰濛濛的光影,眾人跟著我的指頭一瞥,隨即把視線飄開,就像看到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一樣,只有爺爺淡淡地嘆著氣。我有點小小的不高興,噘嘴吭道: 「虹當然是──」 話還沒說完,村長已經低聲附耳:「想想你爺爺。」 一直咳嗽的爺爺搖搖頭,他也聽見村長的話,拍拍我的肩,開口:「你只要誠實就好了。」 我忽然記起爺爺撈死魚的模樣。那種辛苦,常常讓我看了很不忍,問他為什麼要做這種吃力不討好的工作?他總是笑笑,然後摸摸我的頭說:「趁著還能動,多幫村子一點,總是好的。」 「可是人家不見得感激啊?」我想到同學常常笑爺爺是撈死魚的,雖然老師禁止,他們的爸媽也常因此對我說對不起,但這類的譏嘲不曾停止過。 「重點是你做了真正想做的事,你對得起良心。」 爺爺回答時,看起來就像是要活神仙一樣,散發出威嚴、聖潔的光芒,我永遠記得那個笑容,也想永遠和爺爺的笑容在一起。於是,我咬牙,回答大神: 「是彩色的。」 我不敢看爺爺,因為無論他是點頭或是搖頭,我都會難過。但是眼角瞄到村長滿意地點點頭,而大神則笑開了嘴,隨即消失在綠林之後。沒多久,工廠的煙升起,飄出紅、黃、綠各色各樣的煙朵,眾人在歡呼聲中散去,村長離去前,高興地自言自語說: 「我們製造了完美的結界讓大神有舒適的家,祂才願意施展法力驅動十幾家工廠,帶給地方經濟繁榮,誰曉得一個小孩差點毀了一切,幸好他識大體……」 不知道為什麼,我的眼睛蒙上一層水光,一定是那水光起了迷幻作用,將彩色的煙聚集起來,變成了灰色的雲,灰雲越來越大,終於吞噬掉整道灰色彩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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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