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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7/19 09:14:06瀏覽3204|回應11|推薦165 | |
浪淘盡多少滄桑 齊邦媛著「巨流河」乙書讀後札記 二零一八年和二零一九年,我兩度遊歷中國大陸東北,對廣袤的東北留下深刻印象。返台後,刻意到誠品書店買了一本齊邦媛教授寫的「巨流河」閱讀,齊教授遼寧鐵嶺人,巨流河,今之遼河也。 這是一本齊教授的回憶錄,多少滄桑,多少辛酸,俱往矣。之所以能完成這本厚達六零四頁的著作,應是各種機緣促成。先是齊教授幸運的在二零零五年於桃園的長庚養生村找到了一間舒適的書房,還有年輕一輩如簡媜、單德興、李惠綿等人的鼎力協助,使得已年屆八旬的她奮力揮筆四年,眾多書緣匯聚,台北天下文化出版公司於二零零九年七月七日初版,至二零一九年六月十二日已第二版第三十八次印行。 如果以成敗論英雄,齊教授自當歸類於人生勝利組。她的一生經歷令人羨慕,家庭生活美滿,夫君是台灣鐵路局的高級管理階層,她則在教育界學術界叱吒風雲, 一九四七年她從武漢大學外文系畢業後,九月獲聘台大外文系助教,隨即來台,一九五零年隨夫君調職遷居台中,並在台中一中任教高中英文六年(1953-1958),一九六九年出任中興大學新成立的外文系系主任,一九七七年回台大外文系專任教授,一九八八年由台大外文系退休。她育有三子,均是一時俊彥。 我之所以想讀巨流河這本書,是要看齊教授是如何描述她的東北故鄉的,當然還包括在那動盪不安的時局裡,她又如何的逃難避禍,如何的輾轉到大後方繼續完成她的學業。不可諱言,如果不是家世良好,關係良好是不可能像她這樣苦盡甘來如魚得水的。 她的父親齊世英,十五歲到天津上新學書院受英式教育三年,十八歲考取官費到日本讀書,二十二歲到德國柏林留學,一九二三年齊世英由德國回到家鄉時,對建設家國有滿腔熱血和知見,不齒張作霖的作為,即投入郭松齡座下倒戈,惜事蹟敗露,四十二歲的郭松齡和三十六歲的夫人韓淑秀就地槍決,屍首運回瀋陽市廣場,曝屍三日。齊世英和落難兄弟六人逃難日本領事館獲總領事吉田茂同意政治庇護。一九二六年底,齊世英在上海加入國民黨,三十年後,蔣介石在台北把齊世英開除國民黨黨籍。 時代悲劇下的流亡三部曲,透過一首歌「松花江上」,在河岸哭聲中唱出遊子的漂流之痛: 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 那裡有森林、煤礦, 還有那滿山遍野的大豆、高梁, 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 那裡有我的同胞, 還有那衰老的爹娘。 九一八!九一八! 從那個悲慘的時候, 九一八!九一八! 從那個悲慘的時候, 脫離了我的家鄉, 拋棄那無盡的寶藏。 流浪!流浪! 整日價在關內,流浪! 哪年哪月, 才能夠回到我那可愛的故鄉? 哪年哪月, 才能夠收回我那無盡的寶藏? 爹娘啊,爹娘啊! 什麼時候才能歡聚在一堂? 這首歌,張寒暉作詞曲,由當時中山中學音樂教師馬白水教唱,從湖南唱到四川,伴隨著近千個自東北漂流到西南的流亡學生,八年後,同樣一群學生又唱著這首歌由西南回到支離破碎的家鄉,也唱遍了萬里江山,由抗日到國共內戰,到她初來台灣,仍伴著無數哭聲唱了十年。 齊世英多方奔波設法,在湖南湘鄉永豐鎮找到一座祠堂:璜璧堂,當地人士答應他,祠堂裡可以收容千名學生。從漢口到湘鄉,相距五百里,有車搭車,無車走路,跋涉一個月才到永豐鎮,齊世英公正無私,叫其獨子跟隨隊伍走路,他們白天趕路,晚上停在一個站,一路上,住了無數住店、學校禮堂、教室或操場。當地駐軍會分給一些稻草和米、蘿蔔、白菜,以此充飢或睡在稻草上。 這是流亡學生大致的生活寫照,後來,局勢更加動盪,從京滬到武漢、湖南的難民全都擁向桂林,可供住宿之處全已爆滿,中山中學的師生,男生住在七星岩岩洞內,女生住在臨時搭建的草棚。齊世英又先往四川找校舍,覓得靜寧寺可容納學生住宿上課,這逃難之路越走越艱辛,在桂林,齊世英得到當地司令部協助,借了三輛軍用卡車,裝運學校基本設備,而學校徒步的隊伍,走了七百六十里,二十七天後,先行學生出現了。 數百個十多歲孩子,土黃色校服多日未洗,蓬頭垢面,在戰火延燒下逃命,竟有機緣看到中國大陸山川的壯麗。中山中學輾轉又輾轉,來到懷遠住了近三個月,正式恢復上課,一九三九年農曆年後還認真的舉行期考。 她家隨著流亡學生顛沛流離半個中國,從西南山路來到重慶,剛入市區,中山中學就有師生五人被日機炸死,他們在自流井大廟靜寧寺安頓、復學,學校還收留了一些本地生。後來她父親送她到沙坪霸的南開中學就讀六年,在這裡,她身心發展健康,奠定了積極向上的性格。十七八歲,最早的青春歲月,在某日日機轟炸沙坪霸,她家屋頂被震落一半,鄰家農夫被炸死後,她徹悟人生,死亡可由天而降,讓倖存者的生命力越磨越強,磨出強烈不服輸精神。 書中她對自己的感情生活著墨甚少,唯一的雲端筆友張大飛一九三七年底投軍,入伍訓練結束,即入空軍官校十二期,畢業後即投入重慶領空保衛戰。一九四三年四月,高中將畢業,大學聯考前不久,近晚餐時一名初中女生找到她說有人在操場等她。她看到他從梅林走過來,身著很大的軍雨衣,他走了一半突然停住,說,「邦媛,妳怎麼一年就長這麼大,這麼好看了呢。」這是她第一次聽到他讚美她,那種心情她忘不了。她跟他往校門走了一半,驟雨落下,他把她攏進他掩蓋全身戎裝的大雨衣裡,摟著她靠近他的胸膛,她聽到他心跳如鼓聲。今生,她未再見他一面。一九九九年五月,她在南京抗日航空烈士紀念碑找到了張大飛的名字。另一位她著墨的是大三時傾慕她的黃君,惜時機不對,正是她得知張大飛殉國的時候,他表錯情,註定無緣。還有一位俞君,曾和他飛上海俞君家,見過俞君的母親,可惜從沒談情說愛。她一生唯一的親密愛人是來台後認識的,是武大電機系學長羅裕昌,他倆在校友會相遇,他就決心要婜她回家。 一九四三年大學聯考,她考入武漢大學哲學系,一年後轉入外文系,在三江匯流處的四川樂山,渡過她的大學生涯。作者自稱是弱者,自幼處處需人保護,隨時都會悲從中來,哭泣掉淚。樂山白塔街的女生宿舍是她大學生活的開始,這女生宿舍被稱為「白宮」,是一幢木造四層樓建築,可容納百人住宿,舍監很少管她們,令人難忘的是嘉樂紙的千百種面貌,這些藝術品都是由精巧的手,將峨嵋山系的竹木浸泡在流經嘉定樂山大佛腳下的岷江水製成。那時,沒有女生敢一個人上街閒逛或上茶館,在千餘學生中,男女比例十比一,世上女子尋求知識時,現實的困境相同。 轉到外文系之後,受教於知名學者朱光潛,他的英詩課讓她耳目一新,也激發她學外文的樂趣。寒假時,在一次旅途中,車子拋錨,只好找店過夜,卻遇到搶劫,老板娘要她藏在錢櫃裡,躲過一劫。躺著的男生頭下都有幾本書,因四川強盜不搶書,書與輸同音也。 大學的「讀書會」讓她看到政治醜陋面,她不惹人,卻因家世遭忌惹禍。一位侯姐大聲不指名說,「有些人家長在重慶作高官,還每個月領公費,享受民脂民膏,真是厚臉皮!每天口中唸著雲雀夜鷹的,不知民間疾苦,簡直是沒有靈魂!」又說,「有的人怕別人不知道他是權貴餘孽,自己在到處炫耀呢!貪官污吏的女兒,滾出去!不要以為你有什麼了不起!」這是作者第一次見識到政治的可怕與謊言。在她生長的家庭,革命與愛國是出生入死的,有情有義的,最忌諱翻臉無情,出賣朋友。此後六十年,她從不涉入政治。 但令人震撼的學潮卻在對日抗戰勝利後三個月,十一月二十九日爆發。昆明的西南聯大、雲南大學等校「前進」學生,以反對內戰、反對美軍干涉內政為名發動學潮,造成四人死亡,教授決定罷課,十二月十七日才復課。當年西南聯大聞一多教授被暗殺,成了全國學潮的策動力量,對中共的助力勝過千軍萬馬。 大四時初次踏進著名的武漢大學校園珞珈山,看到滿目荒涼,讓她充滿失望,這年朱光潛老師已應聘北大文學院,吳宓(字雨僧)老師來武大作系主任,吳老師把她擬的畢業論文大綱大作修改,並加上一句中文:「佛曰愛如一炬之火,萬火引之,其火如故。」告訴她,要朝一種超越塵世之愛去想,去愛世上的人,同情、悲憫,愛不是一兩個人的事。 當年傳為笑談的還有一樁,系裡新聘一位剛由意大利回國的田德望博士,開了一門選修課「但丁神曲研究」,最後選修的學生只她一人,為方便計,改在田家上課,田師母有個七、八個月大的小男孩,有一次,同學來催她去開班會,看到她手抱男孩,師母在搧爐子,老師講著〈地獄篇〉不知那一層地獄的詩文。 一九四七年武大「六一慘案」發生在那天清晨六時,荷槍實彈的士兵正把繆朗山教授帶上車,他大聲求救,一些學生衝出攔阻,士兵開槍,死了三人,學生愈聚愈多,拉回了繆教授,軍車受令疾馳撤離。處理後事時,有人提議由齊邦媛寫追悼會的悼文,她兩天內完成使命。系主任吳宓保全了繆教授的安全,親自護送飛往香港。雖中央政府嚴辦肇禍者,仍成為中共奪取政權的一大文化武器。 六月下旬,她和同學由漢口搭船回上海,那艘江輪有船艙,而沿著全船的欄杆,用粗麻繩連環綁著近百名年輕男子新兵,狀甚飢渴,有人跳水死了,有人哭泣了,卻被嚇阻,一片死寂。她每想及此情此景,那些在土地上沙沙地跑、「一將功成萬骨枯」的兵都令她悲傷。 大學畢業正愁工作無著的她,遇到父親好友馬廷英先生(作家亮軒之父),當時馬先生是台大代理理學院院長,是政府接收台灣教育機構特派員,介紹她到台大外文系當助教,一九四七年九月下旬,她隨馬先生到台灣。 機緣巧合,沒多久她在武漢大學校友會裡就認識了羅裕昌,順利的走入婚姻,從此共同生活近六十年。一九四八年底起,她倆忙於「接船生涯」,很多親友都來台灣了,她倆那小小的客廳就成了聯絡站,很少人想到將在海島過一生。一九四九年農曆除夕前,她倆去接《時與潮》社總編輯鄧蓮溪一家六口,卻不見太平輪進港,發生船難了。 她嚴守父親的贈言:「不能讓丈夫耽誤公事,也不能傷他尊嚴」,她隨夫遷往台中,一住十七年。她的婚姻生活裡布滿了各式各樣的鐵路災難,直到他一九八五年退休,近四十年間,所有的颱風、山洪、地震,他都得在最快時間內衝往現場指揮搶修。 一九五四年底,齊世英在立法院公開發言反對為增加軍費而電力加價,令蔣介石大怒,開除了他的黨籍,香港《新聞天地》撰文認為國民黨連這麼忠貞二十年的中央委員都不能容,可見其顢頇獨裁。齊世英畢生憾恨圍繞著巨流河功敗垂成的一戰,渡不過的巨流河像現實中的嚴冬,他的雄才大略和革新籃圖皆胎死腹中,波及整個東北甚至全中國的近代苦難。 她的教育事業與學術研究,一直有傑出的表現。除一九五六年考取美國國務院戰後文化交流計畫赴美進修半年,一九六七年赴美任教於印地安納州大學教授中國現代文學,一九七二年出任國立編譯館編篡兼人文社會組主任,兼任教科書組主任。一九七五年主編《中國現代文學〈台灣〉選集》英文版,台灣文學走入西方世界,她功不可歿,憑藉著堅實的中英文底子,著作不斷。從該書書末的「齊邦媛紀事」,更看到她精彩的生命歷程(1924-2009),目前年逾九旬的她仍在發熱發光,是台灣一道最美的風景。(2020.07.1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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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情隨筆|雜記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