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過去

「過去」就像一個包袱，裡頭充滿著回憶以及情感。

在很多時候，包袱裡的東西會成為懊悔，沉重地壓在每個人的肩頭上；又或者是無法拋棄的深刻思念，只能緊緊地握著。

你可曾對某件事感到無與倫比的後悔，但回過頭來時已經太遲？

你可曾與某人締結堅固的羈絆，卻在轉瞬間粉碎無餘？

過去可曾成為你身上的枷鎖，讓你無法觸及眼前的藍天？

你可曾深深被厭惡過，連自身的存在都開始質疑？

你可曾去認真憎恨過某人，到最後那股恨意變質成無法釐清的情感？

這些殘破的過去，一點一滴地累積起來，變成了現在的我們。

最終，我們只能閉上雙眼，追想這些再也不能重來的記憶。

然後繼續朝著那未知的將來前行。

第一章  拜訪精靈祖母

稍微整理一下現在的情況。

在學校舞會的晚上，本以為是夥伴的泠安突然宣佈自己就是幕後大魔王，差點把班導殺了之後離開，留下威脅和一整堆的謎團。

在千鈞一髮之際，耀風的同學希兒亮出水之靈體紋章，救了班導一命。

然後我們一群人到聯盟開會，會議的結論是要我們拯救世界順便環遊世界。

……誰來告訴我，這到底是什麼超展開啊！

腦子裡一團混亂的我，脫力地在會議室內的椅子上坐下。我是下定決心要履行義務了沒錯，但一切實在進展太快，我必須要好好清醒一會。

剛剛開會的高官們大多都去忙了，留下來的非高官包含老爹在內，都自己找到位子坐著安靜思考，伊潔很快就被自己的父親接回學院收行李，羅雅老師則在和醫療部長詢問班導的狀況。

「……我大致上了解了。」她停頓一下，「請問我可以去探望他嗎？」

「探望？他現在還是昏迷不醒的狀態……」耶來說到一半，發現自己繫在腰上的水晶開始閃爍，那似乎是幻界用來互相聯絡的東西，我曾看過許多人使用。

他用水晶與他人談論一陣之後，對羅雅老師說：「他的兩個搭檔也來了。這樣吧，妳可以跟他們一起去，不過在病房內盡量輕聲細語。」

「那個，我可以跟著嗎？」我在他們離開前開口，羅雅老師輕輕對我點頭。

總覺得我有義務要去一下。

這間會議室的位置離醫療部門沒有很遠，沒過多久我們便被有些刺鼻的藥水味包圍，身上穿著手術袍的人員來回進出，身上掛彩的傷患病人也不少。即便現在是深夜，忙碌程度仍不亞於種族交際部門。

醫療部門的職員很快就注意到他們的上司來到，紛紛舉手行禮，讓出一條路來。

轉個彎，我們進入下一條走廊，這裡就沒有剛剛那種忙碌的感覺，走廊幾乎是空的，左右兩邊各有一排病房。

班導的病房門上掛著寫有他名字的牌子，名字下還寫用紅色寫上「需靜養／觀察」。

耶來幫我們打開門再關上，一句話都沒說便離開，並不打算待著。老實說我有點意外他會親自帶我們走到這裡，我以為他到醫療部門後會隨便叫個職員來領路。

躺在病床上的班導臉上沒什麼血色，蒼白的不得了。水之心沒能治好的傷口已經包上寫滿咒文的繃帶，他的病床下也畫了個巨大圓形陣法，正緩慢地轉動著。

我們進來之後沒幾分鐘，貓女老師和頌麥爾主任也到了。他們在病床另一邊的椅子上坐下後，由主任先開口：「我們剛剛進行過短暫校務會議，釐清了幾件事情。」

他暫停幾秒，像是要確認我們有沒有聽的意願或有沒有要發表意見，發現我們都在等他繼續後，他又接著說：「敵人在那場入侵中之所以能夠占上風，是因為他們老早就摸清楚嵐斯洛的戰鬥方式──對方跟維嵐大賽時製造問題的是同一組人，不少學生跟老師都感覺到兩場混戰的相似處。」

我想起數個月前的情況。

沒錯，那時也是夜生物大舉入侵、敵人可以在轉瞬間削下伊潔的翅膀然後馬上消失，如同結雪他們的迅速撤退……還有那個冒牌的頌麥爾主任、不，事到如今，那也許根本不是冒牌貨！

我把開竅者的事、以及對方能夠操縱人的情報告訴另外兩位老師。

凱莉老師難掩驚訝地瞪大眼睛：「難怪，我就覺得怎麼可能有人能把頌麥爾的氣息複製得這麼完美，如果那時是被操縱的他，一切就十分合理了。」

「妳和坦伊事後盤問我那時人在哪，我回答得支支吾吾，腦子裡一片混亂，想必就是被操縱的後遺症。」主任頷首附議。

「不過，我還是不理解他們的動機。」羅雅老師輕輕搖頭，「奪取紋章的事情不提，他們襲擊嵐斯洛和維多利亞的學生究竟是為了什麼？我以為比起艾理安斯托，我們對待開竅者的方式更好。」

其實奪取紋章這件事不能不考慮在內，泠安在那之後半年才取得時間銘刻，那有沒有可能是這次入侵事件的預演呢？不過我不確定主任和貓女老師知道多少時間銘刻的事，那在幻界好像也算是挺內部的情報。

「你們別忘了，艾理安斯托完全沒有開竅者，連不公平的對待都無從發生。」主任說道，「維多利亞的情況我不知道，嵐斯洛校內的不平等，我想我們都知悉一二……」

三位老師不約而同地看向曾被當成開竅者的我。

「我、我等等再問爸爸，他好像知道很多關於這個集團的事。」我連忙說，被這樣盯著讓我感到有些尷尬。

剛入學的時候，某部分同學的仇視真的非常嚴重，下課帶著不懷好意的眼神竊竊私語就算了，有些人還會在課堂上當著老師和全班同學的面開嗆。

不過比起故鄉那些所謂的「霸凌」事件，我真的覺得這樣算還好，起碼他們沒有真的動手。

「那我先回去找我爸了……」我快速起身準備離去，老師們應該會想私底下討論其他事情。

「咲風，」羅雅老師在這時叫住我，「……路上小心。」

「嗯。」我點點頭，下次再見到她可能是成功拯救世界之後了。

※

現在的事態不容耽擱，老爹只讓我們回宿舍一個晚上，休息順便收拾行李，第二天便集合出發。

我回到馭風樓，面對一片寂靜，心中有些掙扎。

我有點想叫醒米菈，跟她解釋那些還沒能跟她說的事情，不過我最後還是沒有去敲她的房門。

誰都不能保證這一趟出去能平安回來，大人們強調過很多次。這對一個十六歲的高中生來說真的是個再沉重不過的負擔，耀風他們甚至才十三歲而已。市面上有很多少年漫畫主角都差不多是這樣的年紀，我作為讀者也看得很熱血、愉快，但身為當事人就不是這麼回事了，我完全「燃」不起來。

我並不是個有夢想有野心有志願的人，可以說是內在相當空洞，對於可能會喪命的恐懼，不會產生「還有好多事沒做」的遺憾，但仍然不想這麼結束生命。

話又說回來，沒事誰會想死呢？

想到這裡，老師們對於媽媽的敘述浮現在腦海中，我再次佩服起她的勇氣，她為什麼可以就這樣選擇去死？我到現在仍不是很懂那種「為重要人事物犧牲」的感覺，可以理解，卻不能了解。

收拾行囊、輾轉難眠，夜晚就這麼過去。

隔日早晨，老爹先去維多利亞接了耀風之後才來接我。

「等一下就直接去見奶奶囉。」他各交給我們一顆紫色水晶，說是通行證，「沒問題吧？」

我做了個深呼吸，點點頭。

因為即將進入的是特殊地域，傳送陣法花上比平常更久的時間才發動，當陣法的光芒逐漸退去，一座雄偉的建築物也映入眼簾。

那是座非常、非常典型的希臘式神殿。

白色石柱豎立在兩旁，短短的階梯上去不久，馬上就能看見神殿所供奉的創世神的雕像。

如同過去無數次我所看見的，永恆精靈彌音長髮及腰、幾根細辮垂在尖耳邊，他的五官細膩，優美而帶有脫俗的氣質。這座雕像背後的牆上刻著七之花，並在每朵花瓣末端擺放各元素的圖騰，整體看上去莊嚴肅穆。

「好久不見，乖孫。」這時，一個我熟悉到不行的聲音從旁邊傳來。

「奶奶！」我驚訝地看著那高瘦身影從石柱後面走出。

奶奶的樣子與我的認知完全不同，記憶中，她是個矮小而駝背的老人，臉上長滿皺紋。現在走向我們的精靈只比身高一八六的老爹矮一點，耳朵和彌音一樣是尖耳，代表年紀的皺紋少了大半，但她的外觀仍是我目前見過的幻界人中最老的。

「這陣子辛苦你們了，乖孫。」她張開雙臂擁抱我跟耀風，「不好意思隱瞞你們到現在，奶奶是看守這座黎明神殿的幻時精靈……這些細節還是進去再說吧。」

她邊領路邊進行介紹。

黎明神殿是在時間銘刻被發現之後才建立，專門用來保存與封印時間銘刻，地點位於東大陸，與維多利亞學院在同塊土地上。當初他們以為之後還會出現新的時間銘刻，沒想到數千年間就這麼一個，偌大又空曠的建築物僅為體積比掌心更小的物品而建，顯得萬分孤寂。

於是看守人們開始將其他東西收納進來，其中多是關於幻界時空異相的紀錄，數萬、數億年下來，各地記錄者所寫下的時之卷軸慢慢被集中，所以這裡又被稱為時間神殿。

這麼重要的地方，看守人也只有非常少數的幻時精靈才能擔任，他們是永恆精靈與其他種族混血後留下的血脈，可以說是與這個世界本身最密合的種族。

春陽奶奶就是其中之一。她知道前任看守人離死亡已經不遠，所以在接下職務前跑到創界去遊歷，因此撿到當時身為流浪兒的老爹。

「雖然大多時間都住在維多利亞的宿舍，但我可以算是在這間神殿長大的。」老爹帶著懷念的語氣說，手指輕輕滑過雕滿紋飾的石牆，「希娜也相當喜歡這裡。」

奶奶故意清了清喉嚨，說：「你們當年在這裡比試後造成的損害可都還留在牆上喔。」

……在這種地方也能打，真服了他們。

原本還有點緊繃的心情因為談天而舒緩，奶奶真的很厲害。

「在其他傳人們到達之前，先進這個房間來。」她突然停下腳步，用鑰匙打開迴廊邊的一扇木門。

老爹似乎也沒預料到她的動作，遲了一拍才反應過來：「那不是舊儲藏室嗎？妳要做什麼？」

「這個嘛……」她走進儲藏室，兩邊的木架上堆滿古老器物或試卷軸，空間窄而狹長，頭頂都快要碰到天花板的奶奶一進去就擋住視線，因此我也猜不出這裡究竟有多長。

「我記得小時候曾經跑進來一次，走了一兩分鐘沒到盡頭又只有雜物，因為不耐煩就折返了。」老爹回憶道，「媽，這間儲藏室有什麼特別的嗎？」

「沒什麼特別，它只是比較細長而已，用以取代左右空間的不足。」奶奶舉起入口處的火把，讓老爹點燃它：「我將想要拿給你們看的東西放在最裡面。如你們所見，這裡被『時間的軌跡』所填滿。」

仔細看的話，確實越往裡面走東西越新，兩旁的器物也不乏類似時鐘的器物。幾百、幾千年來的紀錄都放在這裡，感覺真不簡單。

「差不多在這裡……」她從木架上取下一個小盒子，抹去厚重的灰塵後，銀色的蜷曲紋路浮現在盒面，勾勒出類似翅膀的圖案。

火光下，我們的父親皺起眉頭：「這個是銀之風的標誌。」

「在打開這個盒子前，小陽，我得先跟你說聲抱歉。」奶奶歛下眼簾，「我是少數幾個事前就得知希娜決定的人之一。」

老爹的瞳孔瞬間收縮。

「她成功說服我，讓我無法阻止她。」用細長的手指輕點幾下，盒子發出「喀搭」一聲後，開啟，「她要我轉達：『當面臨困難的時候，請帶著這封信，它會代替我保護你們；當一切變得難以忍受的時候，請打開它。』」

奶奶自盒中取出保存良好的信件交給我們，一人一封。

「這串字是什麼意思？」我指著信封正面一段娟秀的銀色字跡，那好像不是幻界的通用語言，我無法閱讀。

老爹嘆了口氣：「那是銀之風的族語，是『咲風』這個名字的真正含意。小耀的信封上寫的也是他的名字，我們搬到創界後林修才幫忙翻譯成中文。」

他以前從來沒跟我解釋過名字的意義，是因為它的語出處並非中文嗎？

「『希絲彌亞』和『路理彌亞』，這是它們的讀音。」奶奶柔聲地說：「這也是銀之風一族兩位英雄的名字，代表『快樂』與『勇氣』，希娜希望你們能成為那樣的孩子。」

快樂，所以用「笑」的同義字來翻譯，耀風的「耀」字也十分正面。原來我的名字有這樣的含意，我竟然還暗自抱怨了這麼多年，實在不應該。

「路理彌亞與希絲彌亞是一對兄妹，他們為銀之風帶來千年安詳。」講到這，奶奶回過頭吩咐道：「小陽，你帶他們去風精靈部落時，一定得讓他們回銀之風原址去看看。」

「當然，畢竟那裡是他們原生的故鄉之一。」

之一，不論創界還是幻界，兩邊都是我的家鄉，無論哪個我都不樂見它毀滅。

聽見答覆，她滿意地點頭，取出盒子中的最後一樣東西。那是一本銀色封面的小冊子，像是隨身手記，薄薄的剛好可以握在掌心。

「這是希娜專程為小耀寫的，裡面記錄著銀之風、不、應該說是你母親個人的戰鬥方式。眾精靈族皆知，在所有戰鬥技巧中，唯獨銀之風的技術必須有人教授才得以傳承，極少數的人能透過觀察自學，但最多只能習得最基礎的『步伐』。」

耀風默默地接下冊子。

這個世界上唯一真的會這種戰鬥技巧的，大概只剩下班導和他的徒弟泠安，耀風現在不可能有機會向他們學習。

奶奶將空無一物的盒子交給老爹後，便帶我們離開儲藏室到神殿的中庭，那裡和神殿其他地方一樣白淨，周圍種著幾株植物。

「在這裡等待吧，其他傳人們應該很快就會抵達。」奶奶在中庭邊的長椅上坐下。

我和老爹也在同張椅子上坐下，耀風卻一個人取出疾風斬，走向中間的空地。

他將劍刃高舉：「爸，有樣東西我要請你看過。」

我們瞪大雙眼看著他接下來的動作──他揮劍，轉身，用飽含力度卻又輕巧的劍技在石磚上跳起舞，這聽來很奇怪，但他的動作確實曼妙到像是在跳舞。劍身散發的光芒隨之跳躍，每一次擊劍都激起一道道銀色旋風，美麗而致命。

「你什麼時候學會的！？」老爹愕然到整個人站起來質問。

「一點一點地、漸漸學會的，疾風斬讓我看到過去傳人們的使劍方式。」耀風停下動作，面無表情地回答：「但是如同奶奶所說，只用看的無法習得真正的銀之風劍法，直到剛剛看見母親的紀錄前，我都無法掌握關鍵的訣竅。」

「疾風斬……希娜確實有跟我說過，紋章能夠告訴宿主很多事情。」老爹的語調變得冷靜些，「那麼，你所謂的關鍵訣竅是什麼？」

「『不能求快。』」耀風說出令我們感到驚訝的話，他從口袋中拿出那本手記，翻開第一頁，那幾個大字就寫在上面，「外人以為他們學不起這步伐是因為沒有銀之風的特殊體質，其實根本不是這樣。他們都過於著重速度，反而讓劍法的學習出現限制，最終只學得會為身體帶來巨大負擔的步伐。」

對了！之前泠安和班導最大的差距就是持久力，考試時泠安連五分鐘都撐不下去，班導跟他對打完卻游刃有餘。剛才耀風的舞劍動作也是相當緩慢，連我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但其殺傷力絕對不亞於泠安以高速揮出的劍擊。

「媽媽從來沒跟你說過？」我向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的老爹問道。

「她總說要等她教孩子的時候才告訴我，畢竟那是他們一族的秘密。」他搖搖頭，「不過，我就算早就知道訣竅也無法習得，我的戰鬥方式跟銀之風正相反。」

我始終沒看過老爹大顯身手，不過可以想像他應該是那種暴力至上的戰士。

「希娜一定會感到很欣慰吧，孩子這麼快就領會了戰鬥技巧。」奶奶用感嘆的口吻說，幾秒後似乎意識到什麼，趕緊補上：「小咲雖然不是個戰士，但她同樣也會為妳的歌喉感到驕傲的。」

「您不必特必補這句話啦，我清楚自己不喜歡也不擅長打鬥……說到這個，媽媽的歌喉怎麼樣呢？」這問題我從以前就很想問了。

沒有人回答我，但答案清楚地寫在奶奶和老爹尷尬為難的表情上。

「咳、希娜講話的聲音公認既柔和又好聽，只有歌聲實在……」老爹心虛地到處轉動視線，掙扎段時間後總算找出形容詞：「無藥可救，真的。」

無藥可救的歌聲……不行，我想像不出來，到底要五音不全到什麼地步才能被稱作「無藥可救」？

「因此，小時候最常唱搖籃曲給妳聽的不是妳媽媽，而是羅碧，她常常自願當妳的保母，妳每次聽到她唱歌都笑得特別開心。」

咦？這麼說，過去那些我想不起到底是誰唱的久遠歌曲，是羅碧對我唱的搖籃曲囉？第一次到學校做屬性鑑定時想起的柔和歌聲、以及我在火妖精遺跡唱給泠安聽的復元歌曲，這些都是在紋章傳到我手裡之前聽見的，所以記憶一直很模糊。

「以前我們阻止她唱歌，她都會很不高興──」

「因為這樣對女士很失禮，小陽陽。」人未到聲先到，那稱呼一出現，我們馬上就知道來者何人。

維多利亞的萊茵校長大步走進中庭，有點跟的鞋子敲在地板上發出清脆聲響。她的身後跟著我們的艾隆亞校長，兩人的打扮都很樸素，並不是平常的袍裝。

「顯然我們不是最晚到的。」萊茵校長滿意地看著空蕩蕩的中庭，「不過，也沒差多少。」

她才說完話，大量腳步聲便傳進我們耳裡。

傳人集合的時候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