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露芙,

這一次妳來倫敦,我突然發現妳長大了. 

十月就要滿九歲的妳,是個纖細聰慧的大女孩. 第一次見到妳,妳才六週大,之後每年都見面一兩次,就這樣看著妳長大,我自己也成了母親,有了兩個孩子. 每一次見到妳,妳都禮貌卻害羞地與我簡短對話,我也總是忙著招呼你們一家,或是照顧年幼的孩子,沒有什麼機會和妳單獨交談. 我經常擔心妳會不會有點怕我這個法文不太流利,老是講妳聽不懂語言的東方女人,我也一直把妳當成最大的小孩 -- 偶爾跟妹妹露娜為小事吵架,但是對年紀小的妮娜和尼可拉愛護有加.

我不確定妳知不知道,妳出生的時候,我是妳的"國際教母" -- 不是正式去教堂出席受洗典禮的那個教母,比較像是一個"榮譽學士"那樣的頭銜 -- 剛開始每年妳生日,我都會寄禮物和卡片,後來我有了自己的家庭,就總是忙到錯過妳的生日,我心裡其實有些愧疚.

小妹出生前幾週,妳爸爸突然問我可不可以上Skype視訊通話,我納悶著接起他打來的電話,他和妳媽媽,我和小包,兩對夫妻對著螢幕和隔著海峽對話,妳爸爸問我願不願意當他們第三個孩子的教母,我驚喜的答應了 -- 唯一的但書是我不能保證宗教教育的部分(傳統的教父母是要負責教子女的宗教教育的,不是只有逢年過節送禮物而已喔!). 妳爸媽笑著說他們不在意宗教教育,他們幫孩子選教父母是希望為她們,也為雙方家庭,建立一個長久的關係. 我非常榮幸的接受了這份"正式"的職缺,認了第一個我將在比利時鄉下村莊的教堂裡陪她受洗的教女.

這回妳爸媽本來只想帶六週大的瑪雅去倫敦見教母,但是拗不過妳和露娜的要求,只好一家五口一起來. 妮娜學校還沒有放假,尼可拉一週去三天托兒所,因此我有比較多的時間陪你們逛倫敦. 那天我陪你們逛到Spitalfield Market,差不多是時間去接妮娜放學了,我才說要先走,妳馬上說要跟我走,我嚇了一跳,問妳難道不想多看看倫敦? 妳搖搖頭,說妳想跟我去接妮娜,於是妳媽媽把妳的車票交給我,就放心的讓妳跟我離開.

我帶著妳和推車中熟睡的尼可拉上了公車,我們肩並肩的坐著,我意識到這是我倆第一次獨處,身為大人的我似乎有責任和妳聊些什麼. 沒有其他聽得懂法文的人,我比較放得開,用簡單的句子和妳交談. 我起初有些搜索枯腸的找話題,但是談話上了軌道,一切就變得很自然. 妳是個很聰敏的孩子,能夠舉一反三,也懂得適時提問,和妳聊天很自在愉快. 我想像四年後的妮娜,大概就像妳這個樣子.

那天以後,每次兩家人一起出去,妳總是喜歡走在我身邊,或是幫著我照顧妮娜和尼可拉,彷彿我們之間有著某種默契. 接下來的週一,我的兩個孩子分別去學校和托兒所,我單獨陪你們一家人去倫敦市中心. 走在柯芬園旁的街道,妳突然問我:"妳和我的爸爸怎麼變成朋友的?"

我怔了一下,很快地看了妳父母一眼,他們走在前方,專注看兩旁的街景,沒有聽到妳的問題.

"我是在倫敦的學生宿舍認識妳爸爸的. 那時我剛來倫敦念書,但是妳爸爸當時不是學生,他只是來倫敦工作三個月. 嗯...總之我們就這樣認識了."

"然後你們就變成朋友了嗎?"

"是啊! 就是這樣." 我有些心虛的結束了這個話題.

親愛的露芙,這是最簡單的答案,事實也的確是如此 -- 我和妳爸爸認識,然後變成朋友 -- "認識"以後"然後"之前的故事,已經是很遙遠的回憶,回想起來還有溫柔的情感,然而已經沒有對誰訴說的必要. 十三年來,我和妳爸爸的人生各自有了不同的發展,我很慶幸這些年來我們沒有斷了聯繫,能在對方成家時給予祝福,看著彼此的孩子出生長大,每回兩家的相聚總是快樂的. 

這一次,我注意到妳爸爸的臉上開始有了歲月的痕跡. 四十出頭的他還是一個好看的男人,有種無視一切的浪漫隨興,和他談話總是讓我不禁莞爾. 我記得年輕的自己是怎麼為這樣一個男人心動,然而成長讓我看清他不是適合我的那個人. 我仍然愛他,但這個愛沒有情感和身體的需求,只有好友間細水長流的相知和敬重. 我仍然喜歡見到他,然而更喜歡見到他成為一個父親和一個丈夫(妳的爸媽先有了妳和露娜,在一起的第十年才終於決定結婚,我覺得這是很美麗的承諾 -- 大部分人在進入婚姻之前,並不知道經營婚姻和養兒育女是如此艱難的過程,然而妳的父母在經過這十年的考驗後,仍然決定簽下婚約攜手共度人生,這樣的承諾比單純的愛情來得深遠許多),我知道這一天會來到,妳的媽媽讓他漂泊的心有了歸屬,讓他在最適合他的家鄉安頓下來.

每一次你們來,我都更加珍惜自己擁有的一切,因為知道遇到適合我的另一半,拚手抵足的在倫敦建立家庭,是多麼難得的幸福. 我曾經以為可以為了愛情放下其他一切,但是放棄一部分的自己並不會讓我快樂,我的丈夫接納我的不完美,我們的愛情不需要我委屈求全,也不需要把我從倫敦連根拔起. 我離我出生長大的那片土地很遠很遠,但是我在世界的這一頭快樂得多.

那天在公車上,我問妳喜歡像倫敦這樣的大城市還是比利時鄉下的小村莊,妳說妳喜歡妳住的村莊,因為妳的家人朋友都在那裡,農場裡還有很多妳幫忙照顧的動物. 妳聊到妳的阿姨交了外國男朋友,所以很早就離家搬到國外去住. 妳也不害羞地告訴我妳有個amoureux(愛人/男朋友)叫做Sebastian. 我故意逗妳,問妳將來長大要跟Sebastian結婚住在村莊哩,還是想像阿姨一樣交個外國男朋友,去國外住住看? 妳知道我在逗妳玩,不好意思的笑著說:"我不知道耶! 我還是個小孩啊!"

親愛的露芙,妳當然還小,那樣的未來還很遠. 妳會在成長的路上遇見很多人,發生很多事,這些人這些事都會讓妳更加認識自己,知道妳想要的是什麼樣的人生. 我來到倫敦的時候只有二十三歲,一個人在偌大的陌生城市裡生活,妳爸爸是第一個走進我世界的人. 他帶我認識這個城市,教我品味人生的甜美與苦澀,告訴我放開牽絆,過快樂而有趣的人生. 那時的我其實也只是一個小孩,不知道未來有什麼等著我.

我最愛的電影Before Sunrise裡,Jesse說服Celine和她下車在維也納共度一夜的說辭是,十年二十年後妳結了婚,婚姻生活漸漸變得無趣,妳開始覺得選錯老公,開始想起年輕時遇過的每一個男人,想像如果妳選了他們其中的某人,人生會不會有所不同? 現在妳跟我下車,發現我比妳老公好不到哪去,甚至更糟,妳將來再看妳的老公就不會有什麼遺憾了. 年輕的我在某些城市與某些人的漫步傾談,就像Before Sunrise的偶遇,十三年後的現在,我的確沒有任何遺憾 -- 但那不是比較而來的結果,而是成長帶來的體悟. 我沒有辦法過不屬於我的人生,沒有辦法和不屬於我的男人共同生活,我很慶幸我和妳爸爸沒有錯過,只是錯身給予彼此時間與空間,創造了更適合的相處方式.   

雖然瑪雅才是我正式的教女,這八年多來妳始終在我的心中占有特殊的一席之地. 這一次有機會和妳更親近,我非常高興. 妳很快就要從小女孩變成大女孩,然後變成少女,我希望妳會記得每次來倫敦的美好,記得我們一起度過的時光. 如果將來有一天妳決定離開家鄉,出來看看外面的世界,妳知道在哪裡找得到我.

但是,不要長大得太快,好嗎?

永遠是妳的,

國際教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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