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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9/18 06:54:39瀏覽2285|回應0|推薦26 | |
剛和先生交往的時候,他偶爾會去巴黎探親訪友,有兩三次向我報備借住大學同學基特里(Quitterie)家,我從來不以為意. 直到有天他說到基特里時用法文的”她”,我才赫然發現原來這個基特里根本是姬特麗,完全不是我想像的男性朋友. 雖然剛發現時有些驚訝,但是西方文化裡異性之間的友誼稀鬆平常,我自己旅行時也住過男性朋友家. 既然先生每次都有報備,姬特麗也有同居男友,當然沒什麼好介意的. 然而基特里男變女這件事從此成了我和先生的笑談. 姬特麗是先生的大學中文組同學,他們十幾個同學一起從法國到上海交換三年,在當時外國學生不多的上海,幾個好友一起面對中國教授的鄉音文言文,一起想辦法用中國食材做法國家鄉菜,就這麼撐了共患難的三年. 學成後,同學們各分西東,他只剩下兩個還有聯繫的朋友,姬特麗就是其中一個. 第一次見到姬特麗,是在另一個朋友的婚禮上. 有著中國,法國和法屬留尼旺島原住民血統的姬特麗留著齊肩黑髮,五官立體,大大的黑眼睛看起來很聰慧. 初見面雙方都禮貌而含蓄,然而幾小時的婚禮,酒酣耳熱閒聊下來,我們也算有了交情. 隔天凌晨,姬特麗和男友希凡讓我們搭便車回巴黎. 那時我和先生新婚不久,聊到未來是否有計劃生小孩. 希凡幽默的說,我們覺得生養小孩太累太麻煩了,所以想乾脆去領養一個十八歲的青少年,這樣我們不用辛苦拉拔小孩長大也可以當父母,小孩又可以去打工賺錢貼補家用,這樣不是很理想嗎? 紅酒在血液裡流著,還沒有孩子的我笑著同意. 那凌晨三點的無厘頭玩笑話,不知為什麼讓我印象深刻 – 或許是我隱約的在希凡的狂想裡,聽見了某種弦外之音. 再見到姬特麗是幾年後,我們已經有了女兒,她和希凡來倫敦度周末,我們邀請他們來家裡吃飯. 客人走後,先生失望的說,我覺得姬特麗有點心不在焉,不太像以前的她,聊天聊不起來,餐桌上的氣氛也怪怪的. 我只能安慰他,朋友長時間沒見,有客套的距離感是正常的,不要多心. 又過了兩三年,姬特麗換了工作,新公司總部在倫敦,十二月初她來倫敦參加耶誕派對,希凡在周五下班後從巴黎來共度週末. 先生邀請他們來家裡住,他們欣然接受. 冬夜的晚餐桌上,幾杯香檳下肚,姬特麗和希凡對我們敞開心房,說起了這些年求子不成的心路歷程 – 他們試過所有可能的方式,最後只證明了再高明的生殖技術都無力勝天,看著身邊親友一一懷孕生子,每次笑臉道喜送禮都變成折磨,他們終於決定放棄嘗試,轉而嘗試領養孩子. 至此我們終於明白,幾年前那次晚餐對他們而言有多麼坐立難安. 之後幾年,每個十二月我們都像這樣小聚,也一年年參與了他們漫長的領養路. 在決定走領養這條路時,姬特麗和希凡已經同居了十年,像很多法國情侶那樣,不覺得一紙婚書是必要的. 登記領養後,第一次參加團體諮商,主講人非常坦白的對在場所有迫切想要孩子的申請人說, ”領養孩子不是你們想的那麼容易,除了要經過好幾關的背景,工作,家庭審核之外,還要等適合的孩子與你們媒合,這是一個很漫長的過程. 一旦有孩子可以出養,雖然沒有明定優先順序,但是實際上異性戀比同性戀吃香,雙親比單親優先考慮,已婚夫妻也比未婚伴侶占優勢,所以如果你們想盡快領養到孩子,就要盡力符合條件.” 雖然這番話政治一點都不正確,傳出去還很可能引起爭議,卻反映了法國(和世界上大多數國家)領養機構的傳統與保守價值觀. 那次諮商後幾週,姬特麗和希凡到市政廳低調登記結婚. 同居多年也共有房產,他們從不覺得需要婚姻的形式保障彼此關係,然而只要能在競爭激烈的領養程序中增加勝算,他們什麼都願意做. 結了婚以後,事情還是沒有進展. 去年十二月,他們又來我們家度週末,時至於此,大家已經相熟到能夠坦然討論領養的相關話題. “如果到國外領養會不會比較容易呢? 比如非洲,中國和東南亞國家?”我問. “我們也有申請,但是國外領養是一樣的基礎程序,而且與你競爭的不只是本國人,還有世界各地其他的申請人,被媒合的機率不見得比較高. 一旦媒合,我們必須自費去小孩所在的國家做初次探訪,在決定領養後,還必須來回飛好幾次跑文件,與小孩認識熟悉,程序完成後才能把孩子帶回法國. 這對我們的經濟和工作會是一大壓力,但是只要有機會,我們都願意考慮.” 姬特麗這麼回答,希凡在一旁點頭附和. 雖然前路未明,他們想擁有一個孩子的決心絲毫沒有卻步. 我了解領養機構有其必須遵行的審核標準和法定程序. 然而怎樣才能判斷一個人會是稱職的父/母? 怎麼知道一對夫妻是否有能力提供孩子足夠的愛和溫暖的家? 用什麼篩選,計量,預估,考驗和評價? 我成為母親之前,沒有經歷過一個又一個的團體和個別諮商,反覆確認我想要孩子的決心與愛心,更不需要把自己的婚姻與經濟狀況攤在陽光下任人評鑑審查. 從預期成為母親的那一刻起,我的等待最多只是幾個月;成為母親之後,無論我稱不稱職,孩子都沒有選擇,我永遠會是他們”最好的”媽媽. 因為唯一,無法比較,只能是最高級. 親職是天賦的恩賜與責任,我從不覺得自己有何偉大之處,可是我由衷敬佩領養孩子的父母 – 如果身在一樣的處境,我有沒有那樣的勇氣,走這樣一條艱辛而看不見終點的道路? 如果不是順利懷孕,我想要孩子的渴望真有這麼強烈嗎? 我能夠視如己出的愛沒有血緣的孩子嗎? 我可以承受孩子在知道身世後,把我放在天秤的一端嗎? 二月的某個晚上,先生突然接到姬特麗打來的電話. 短暫通話後,先生帶著笑容向我走來: ”姬特麗和希凡幾天前接到通知,有個男寶寶和他們媒合. 他們隔天馬上去寄養家庭看他,這幾天辦完手續,下週就可以帶他回家了!” 聽到消息,向來不輕易掉淚的我紅了眼眶,傳訊息恭喜姬特麗的時候,手指都是顫抖的 — 那樣的感動言語無法形容. 這個寶寶成為姬特麗和希凡的兒子的時候只有三個月大,他們為他取名安托南. 八月上旬,姬特麗一家三口在南下的路上,順道來我們度假的法國小島共度兩天. 姬特麗抱著九個月大的安托南走進門,臉上有著初為人母的喜悅和光采. 長得像馮迪索的希凡推著推車,揹著媽媽包,看起來有點滑稽,但是他明顯樂在其中. 我沒有問安托南的身世,也不知道他是在什麼樣的情況下被出養,但是他的深棕頭髮,微褐皮膚,濃眉大眼和橢圓臉型,和姬特麗與希凡各有相似之處,看起來完全是命中註定的一家人 – 不過我知道,即使安托南是黑皮膚或黃皮膚,長得沒有一點相似,他們還是會愛如己出. “從接到電話到帶安托南回家,前後不到兩星期.”姬特麗笑著說,”快到我都不敢相信 – 別人當媽媽要花九個月,我只比九天多一點!” 我看著她散發著母性光輝的眼神,九年的漫長求子路早已不算什麼. 生一個孩子需要九個月,養一個孩子至少十八年,愛一個孩子則是一輩子. 姬特麗和希凡在這個計量題上,加上了九年的等待. 安托南的出生或許不被親生父母期待,然而另一對父母,用愛為他準備了一個家. 他在他們的心中孕育了九年,也會在他們豐沛的愛中成長. 安托南是個幸運的孩子. 若說血濃於水,這樣的愛,比血更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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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情隨筆|家庭親子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