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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1/04 19:14:18瀏覽2327|回應0|推薦26 | |
泰瑞絲是我法國公公的教母 – 公公今年六十八歲, 泰瑞絲的年齡沒有人知道,不過據公公推算,當年他受洗時,泰瑞絲大約十四或十五歲,現在應該八十出頭.
傳統上來說,天主教的教父母負有重要的宗教教育職責,倘若父母不幸雙亡,教父母甚至要負起養育的責任,因此父母一般會從自己的近親好友中選出一男一女,適婚/已婚適育,或是為人父母,可以信賴託付的人作為子女的教父母. 沒有人知道為什麼公公的父母請泰瑞絲當教母 -- 她的父母和公公父母是好友,因此她和公公其實是同輩,充其量只能當教”姊”,而不是”母”. 六十幾歲頭髮斑白的公公,每回提起他的”教母”,都會無可奈何促狹的眨眨眼,像個不情願的青少年,彆扭又尷尬的叫只大他十幾歲的女人”媽”.
第一次見到泰瑞絲是在倫敦蓋威克機場. 我和外子帶著女兒去看來英國探訪友人後,搭機回愛爾蘭之前的她. 那次短暫見面,我對她的印象是一個上了年紀的嬌小女人,服裝和妝髮搭配得講究,說著濃重法國口音的英文,有著法國老太太少有的熱情.
泰瑞絲是獨生女,從小生活優渥,出社會後在法航擔任秘書,一路做到總裁助理,在那個年代是新潮摩登的法國新女性. 她在法航認識不少機師,男友一個換過一個,加上用不完的免費機票,二十到四十幾歲的她永遠在充滿異國風情的某個地方,和英俊瀟灑的男友享受陽光海洋,香檳調酒和美妙人生. 公公結婚時,身為教母的泰瑞絲甚至沒有出席婚禮,原因是她在南太平洋某小島度假,一時趕不回來.
泰瑞絲五十幾歲時從法航優退,領了一大筆退休金,加上父母留給她的遺產,在法國西北部買了一座農場,想是退休養老的投資. 然而因為缺乏經驗加上天性浪漫,身邊又沒有可以幫忙的家人,幾年後農場就因為經營不善賠本賣掉.
沒有人記得泰瑞絲哪一年搬去愛爾蘭. 我認識她的時候,她已經在愛爾蘭住了好多年. 為什麼泰瑞絲會搬去愛爾蘭? 答案只有兩個字: “法藍”.
也沒有人知道泰瑞絲什麼時候,在什麼樣的情況下認識法藍,兩個人之間又有怎麼一段故事. 這兩個人的生活幾乎沒有交會點: 來自愛爾蘭小城艾尼斯(Ennis)的法藍和妻子結婚多年,沒有子女,一輩子沒離開愛爾蘭幾次. 泰瑞絲和夫妻兩人是朋友,曾經邀請他們到法國作客,也曾經介紹他們給公婆認識,但是公婆沒有多想,以為他們只是交遊廣闊的泰瑞絲眾多朋友之一. 過了幾年,法藍的妻子過世後,泰瑞絲突然宣布她要搬到艾尼斯就近照顧年紀漸長的法藍. 這一去,她就沒有回法國.
2012年六月,我們首次去探訪泰瑞絲. 艾尼斯距離首都都柏林大約是三小時的火車車程. 我們一到,泰瑞絲就急忙帶我們到市中心唯一一間歐陸食品店兼小酒館喝紅酒洗塵. 她說這是她在艾尼斯最愛的地方,因為店裡有法國起司和紅酒,店主也是法國人,她可以自在地說法文. 泰瑞絲顯然很想念家鄉的人事物,這間小店已經成了她的第二個家. 進店前,泰瑞絲千叮嚀萬囑咐,不要向店裡員工或熟客洩漏她的年紀,也不要告訴別人外子是她”教子”的兒子(教孫?),如果有人問起,我們就是她的”朋友”,因為”女人的年齡是秘密”. 我和外子看著泰瑞絲認真的表情,努力收起莞爾的笑容,假裝我們不說,沒有人會知道她已經不再年輕.
我們到的時候,法藍已經在那裡. 年事已高的法藍頭髮稀疏灰白,身體瘦削佝僂,倚著拐杖的手微微顫抖,只有一雙藍眼睛還炯炯有神. 在小酒館喝幾杯後,法藍請我們到鎮上晚餐. 泰瑞絲與法藍挽著手,駝著背,相互攙扶著走進餐廳,和熟識的服務生寒暄. 法藍雖然年約九十,頭腦絲毫不糊塗,在愛爾蘭過了大半生的他,對歷史地理,世界時事瞭若指掌,說起話來像個溫文儒雅的學者. 他對某事侃侃而談的時候,泰瑞絲總是全神貫注的聆聽,眼裡充滿少女般的柔情與仰慕.
我只見過法藍那麼一次. 他的么弟在我們抵達前幾天過世,隔天一早,他和泰瑞絲必須到都柏林參加喪禮. 泰瑞絲託友人送我們到機場,臨別前她緊握著我的手說:”真抱歉不能陪你們……人到了這個年紀,隨時都可能要參加喪禮,不是親友的,就是自己的. 你們一定要再來愛爾蘭玩!” 她臉上苦澀的微笑,讓我印象深刻.
回倫敦以後,我們忙著工作家庭,有了第二個孩子,好幾年都沒有機會去愛爾蘭. 每隔半年,泰瑞絲會打電話來和外子聊聊近況,逢年過節我們會互寄卡片,聯絡也就僅止於此. 直到去年底,法藍過世的消息傳來,我們覺得是該去看看泰瑞絲的時候了.
再訪愛爾蘭是二月,天氣雖冷,卻比七年前的六月有更多陽光. 我們和泰瑞絲約在法國小酒館見面,她顫顫巍巍的走進店來,身後拉著一個輔助呼吸的氧氣瓶支架,臉上依然化著全妝,但是整個人乾癟了一圈,好像隨時都會被風吹倒. 看到我們,她既高興又激動,緊抓著我和外子的手,說看到我們真好,好久沒有人來看她了.
說起法藍的身後事,她激動得全身顫抖眼中含淚: 她和法藍相知相守這麼多年,兩個人都上了年紀,不覺得必須以結婚來證明什麼,兩人雖然各有一間房子,但是她大部分的時間都住在法藍家,照顧行動不便的他. 法藍過世後,因為沒有子女,姪子姪女成了他的繼承人. 很快的,泰瑞絲收到律師函,要她即刻搬出法藍的房子,以便繼承人處理脫售事宜. 泰瑞絲不敢相信這些以前對她還算客氣的晚輩竟然如此翻臉不認人,甚至連她要回法藍的房子拿所有物都得由律師陪同. "那個房子賣不了多少錢啊!” 泰瑞絲聲音尖銳而沙啞, “我好歹也在那裡住了這麼多年,東西拿也拿不完,回憶帶也帶不走,怎麼可以這樣對我?” 我們除了聽她訴苦,也幫不上什麼忙. 沒有婚姻,沒有子女,就算打官司證明同居伴侶關係,泰瑞絲也討不回逝去的歲月. 法藍的姪子姪女要的是房產,她要的只是和法藍共同生活過的痕跡,兩方完全沒有交會點,當然也沒有談判的空間,她只能不戰而敗,黯然退出.
隔天,我們開租來的車載泰瑞絲到海邊走走,她指引我們在莫何斷崖(Cliff of Moher)附近拐進一條鄉間小路,夾道是幾間散落在平原的小屋,拐了幾個彎路底豁然開朗,我們面前是波濤洶湧一望無際的大西洋. 泰瑞絲指向遠方,”海的那一邊就是紐約.” 我當然看不見紐約,只看到愛爾蘭冬季難得的陽光穿過雲層灑在波光凜凜的海上. “我和法藍以前常常開車來這裡. 把車停在海邊,就在這裡看風景,看書,一待就是大半天.” 她的聲音微微顫抖,眼裡閃著回憶的光采. 海的那邊是紐約又如何? 她看過世界,享受過人生,可是什麼都比不上海這邊的法藍,什麼都比不上和他在一起平淡的幸福.
我們走的那天,泰瑞絲開著她的小車來送行. 她一下車就抱怨有人惡作劇,在她的後照鏡上貼黑紙,害她什麼都看不見. 外子上前一看,根本沒有黑紙,而是那片鏡子本身不知道掉到哪去了,只剩下黑色的空槽. 八十幾歲的泰瑞絲連後照鏡掉了都看不出來,還開了一大段高速公路,我們為她捏一把冷汗,她卻鬆了口氣,說不是有人故意欺負她就好. 一陣話別後,她催我們上路去機場,堅持她開沒有後照鏡的車回家不會有問題.
我們在緩緩駛離的車裡,看著瘦小憔悴的泰瑞絲強顏歡笑的揮手道別,眼淚都快掉下來. 這一別,不知是否還會相見.
當年搭協和號環遊世界,在空中酒吧喝香檳,在熱帶海島日光浴,狂野而浪漫的年輕泰瑞絲,大概從來沒有想過她會在寒冷蕭條的小城艾尼斯過下半生. 法藍必定是她一生的摯愛,他們之間必定有一段故事,只是人已逝,景物全非,我也不願探人隱私,只能帶著懸念與傷感離開愛爾蘭.
法藍病重到過世的這段時間裡,公婆幾次想去愛爾蘭探望泰瑞絲,都被她毫不留情地拒絕. 共同的友人關心她也得不到回應,大家見面談到泰瑞絲,總是搖頭嘆氣,為她每下愈況的身心狀況感到擔憂,卻無法幫上什麼忙.
我猜想泰瑞絲是不希望同輩親友看見她現在的模樣. 也許在她的心中,她的年齡只要不說沒人知道,她的老態上了妝就看不見,她的法藍始終陪在身邊. 她不要別人用同情的眼神和關切的口吻,戳破她自我保護的泡泡.
泰瑞絲總讓我想起電影日落大道(Sunset Boulevard)裡過氣的默片女星諾瑪戴斯蒙,活在昔日榮光裡,幻想著有朝一日鎂光燈會再打在她身上,只是她不知道(或是拒絕承認)時光已經不會再回頭了.
然而我相信停飛了十六年的協和號飛機上,始終有一個位子是泰瑞絲的. 在那裡,她永遠年輕永遠美麗永遠談著戀愛,手中晶瑩剔透的香檳永遠不會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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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情隨筆|雜記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