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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3/15 08:28:08瀏覽1928|回應2|推薦23 | |
英國小學二月中有一週的期中假,連續六週在家上網課的日子終於在上上週五(2月12日)告一段落. 雖然小孩反正都在家,放這個假只是不用自學而已,但是對每天身兼廚娘長工清潔工和老師的媽媽們,能暫時卸下教職多少也是鬆一口氣.
那天課程線上課程一結束,我就帶著已經好幾天沒出門的兩個小孩到附近公園放風,出了門才發現雖然陽光普照,但是前幾天下的雪還到處可見,現在正是最冷的,雪融的時候. 拿出手機一看,氣溫只有零度,體感已達負數.
到了冷清的公園,兩小興高彩烈的玩起來,我站在一旁吹冷風,冷得直發抖. 正打算點到為止打道回府的時候,兩個小孩突然衝向公園入口,大聲叫著朋友的名字 – 前一篇文章<封城中的藍色星期一>裡提到的朋友L,帶著老大老二,手裡推著推車裡的老三,也碰巧帶孩子來公園玩.
我的六歲兒子和她的兒子是小學附幼的同學,上預備班後被分在不同班,但是一直都是好朋友. 九歲女兒把L四歲的女兒當妹妹疼愛,兩個小女生非常要好. 如果沒有停課,四個小孩都在同一間學校; 如果沒有疫情,玩在一起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只是在封城的限制之下,所有的相聚和分離都成為兩難. 身為成人,我知道孩子不該玩在一起,但是身為母親,看見孩子和朋友重逢的快樂的樣子,實在無法狠下心剝奪這份喜悅.
於是我交代孩子們戴好口罩,保持距離,讓他們一起在公園玩二十分鐘. 我和L站在公園的野餐長桌兩端,隔著所謂的社交距離,邊打哆嗦邊閒聊. 我說起上週因故做了病毒抗體測試,上午家醫打電話來告知是陽性,也就是我去年三月底失去嗅覺,成為(除了嗅覺外的)無症狀感染者後,身體還留有抗體. 我們註冊的是同一間診所,所以很自然的討論起就醫的經驗.
談話之間,L突然說:”前幾天某某醫生在電話上幫我做了憂鬱症的評量,她診斷我有憂鬱症.” 封城期間,我和L常常傳訊息閒聊,之前學校沒停課的時候,幾乎每天接送小孩都會見面,她永遠笑臉迎人,就算被小孩搞得灰頭土臉,抱怨完也就沒事. 我知道她去年因為父親驟逝,照顧輕微失智母親,又有三個六歲以下的小孩,過得十分辛苦,但是我(可能因為神經很粗)完全看不出她和以往有什麼不同.
我還在想我有沒有聽錯,該怎麼回答的時候,L接著說,”過去這一年對我來說真的好難過……”說著她眼眶紅了,聲音也開始顫抖,”先是疫情,然後失去我爸爸,我常常坐在家裡哭,沒辦法面對三個孩子……失去爸爸是最大的打擊,我好想念他…….”
L的爸爸叫道格(Doug),我從兒子開始上附幼就認識他. 他一週有幾天固定一早坐車到女兒家,幫上班的女兒女婿帶小孩. 他先送孫子上學,一個人帶不滿一歲的孫女一整天,下午到學校接孫子,等到女兒或女婿回家後,才回自己家幫體弱多病的妻子張羅晚餐. 雖然在現今的西方社會,男性獨力照顧幼兒已經很常見,但是像道格這樣六十多歲的英國男人,一手包辦兩個年幼的孫子孫女,不時代替女兒參加孫子的校外教學,我還是第一次見到.
剛開始我覺得他是長輩,又是看起來很拘謹的英國人,只是客氣地打招呼,完全不覺得跟他聊得起來. 某個夏天午後,我難得提早到學校接小孩,校門還沒開,我坐在一旁的階梯看報紙. 沒多久,一個爽朗的聲音從上方傳來,道格微笑問我介不介意他坐我身邊. 他坐下後,很認真的問起我對台海關係的看法,我很驚訝他竟然對此有所涉獵,他笑著說自己以前是軍隊和政府情報部門的,所以多少懂一點. “情報部門? 是像007那樣嗎?” “我不能告訴妳,不然我得滅妳的口!”他大笑著說. 我想起遠在台灣,也喜歡亂講話逗我開心的爸爸.
從那天起,道格在我心目中成了一個親切的父執輩,他會在每週家長受邀出席的朝會裡坐我旁邊,也會在校門前找我閒聊,接了小孩後一起順路走回家. 他瘦高硬朗的身形,開朗健談的熱情,完全不像上了六十的人,我怎麼都想不到,他會走得那麼突然. 他的驟逝,我這個非親非故的人都覺得失去了家人,不難想像被他捧在手心疼愛照顧了一輩子的女兒,會有多麼難過,多麼遺憾.
L站在桌子的另一頭,哽咽的說著,眼淚滑了下來. “妳需要一個擁抱嗎?”這句話很自然地從我口中冒出來. 我知道應該保持社交距離,我知道就算我有抗體,也不保證免疫或是不帶病毒,但是我不知道,看著朋友在面前痛哭失聲的時候,除了一個安慰的擁抱之外,我還能怎麼做? 這樣的時刻,所有的言語,任何的語言,都失去了意義.
L點點頭. 我走上前抱住她,讓她說完想說的話,情緒慢慢穩定下來,才退回原來的位置. 公園另一端的孩子們忙著玩,沒有看到這一幕 – 他們不知道撐著天的父母,其實沒有比較勇敢,只是不得不然. 疫情和封城帶來的隔絕與壓力,讓原已難料的人生更加艱辛,誰知道會有那麼一天,連擁抱都破壞了安全的界線? 這個寒風刺骨的午後,冷清人稀的公園裡,我違反了社交距離的規定,然而在那樣的情況下,這似乎是我所能做最自然,最有人性的一件事.
這場席捲世界的疫情,把習以為常的認知全部洗牌,過去無須思考的小事,直覺反應的動作,而今都可能引起病毒傳播的蝴蝶效應. 過去一年來,生活如履薄冰,意外的生離死別,長期的孤獨壓抑,造成了很多人的心理問題. 在休產假和育嬰假前,L是負責社區照護的資深護士,或許因為所受的訓練,她知道尋求專業診斷,也容許自己表達情緒,然而不是每一個人都對心理疾病有自覺,或有展現脆弱的勇氣,經歷了過去這一年,需要一個聽眾,一個擁抱,或是好好哭一場的,絕對大有人在.
今天(2月22日)英國首相強生終於宣布了名為”通往自由的單行道”(“one-way road to freedom”)的四步驟的解封計劃,如果疫苗施打順利,重症與死亡人數逐漸減少,在沒有意外的狀況下,英國應該可以預期在6月21日之後解除所有限制,回復正常生活.
疫情之前,許多大城市的地鐵站外或熱鬧大街上,偶爾可以看到一些人舉著”Free Hugs”紙板,提供陌生人免費擁抱. 過去的我總覺得這些人大概動機不純 – 不是想傳教賣東西,就是某個機構的義工,再不就是所事事,或想趁機吃豆腐的無聊人士 — 不然誰會臉皮這麼厚? 誰又會沒事上前給陌生人抱?
身在疫情中,我不只一次想像過: “如果明早起床發現疫情根本只是一場惡夢,生活又回到原來的樣子,第一件想做的事是什麼?” 雖然我總是把餅畫很大,想回台灣想去旅行等等,但是我覺得我當下會做的,絕對是笑著出門,興奮而毫無顧忌的,擁抱路上所有人,和久未相見的朋友們.
經歷過連擁抱都違規的時期,我終於明白”Free Hugs”是多麼珍貴的給予; 能夠任意的擁抱想擁抱的人,即使只是路邊的陌生人,也是一件多麼自然而美好的事.
希望疫情能夠漸趨穩定,限制能夠如期解除. 在那一天來臨之前,我們就先把”Free Hugs”紙板準備好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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