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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文化小孩 (刊於換日線)
2020/06/12 06:16:13瀏覽2440|回應0|推薦29

我的兩個孩子,爸爸是法國人媽媽是台灣人,在英國出生長大受教育,是標準的第三文化小孩” (Third Culture Kids, 詳見下註) – 但是很少有人會這樣形容他們

 

回台灣的時候,不認識的人常會看看小孩,再看看我,然後冒出一句:”混血兒喔?” 有的還會再追問: “混哪裡的?” (混廟口可以嗎?) 聽到爸爸是法國人,就好像看到我們住在巴黎鐵塔旁邊,每天喝香檳吃棍子麵包抹鵝肝醬那樣如夢似幻. 話題再進展下去,被問是否住法國,我誠實地說我們其實住在英國,對方的眼裡改為閃現倫敦塔橋和哈利波特,一樣充滿欣羨. 當然會這樣問的人都是善意的,也通常會附送很多對混血兒的讚美,比如長得漂亮,()文講得好,多聲帶好厲害等等,好像他們像獨角獸一樣稀有又神奇.

 

聽到這些讚美,我只能禮貌性的道謝. 一般人都以為混血兒天生就佔盡優勢,我也曾經這麼以為當年大學念法文系,背單字文法背得昏天暗地的時候,我對好友誇下海口: “法文這麼難學,將來我要嫁法國人生混血兒,這樣小孩天生就會說法文. 最好我們還住另外一個國家,這樣他們還會多講一種語言!” 年少輕狂的我不知道不能亂許願. 後來人生兜兜轉轉,竟然無意間應驗了當年的願望. 可是,生養孩子本身就是很辛苦的一件事,這並沒有因為孩子是混血兒而變得比較容易,也沒有因為老公是法國人而感覺比較浪漫,更沒有因為住在國外,而得到任何優勢.

 

一言蔽之,所有美好的幻想都只是假象: 混血兒一樣吃喝拉撒睡,一樣會哭會歡會鬧,和其他孩子沒有兩樣,人在他鄉沒有後援,只有另一半能分擔育兒重責,然而來自同個鄰里,說相同語言的夫妻,都可能對小孩的教養方式有歧異,更不用說來自完全不同國家說不同語言的跨國伴侶,我和老公只能異中求同,不斷的磨合與包容這個過程並沒有因為孩子有兩種血緣,或是住在什麼地方,而打上霧色的蘋果光.

 

有些跨國家庭利用社會審美觀上的優勢”,(通常是一半白人,外表較西化的)混血小孩當成品牌在社群媒體上行銷,也有綜藝節目主打異國情侶/夫妻和混血下一代,無形中加深了一般人對異國婚姻和混血小孩的刻板人生勝利組印象. 曾經有人建議我幫小孩成立粉絲頁,做出名還可以接代言,()途無量. 然而我想不到任何理由,把孩子放在網路上任人指點,彷彿日常生活中外貌的不同還不足以引人注目. 我的孩子有兩個血緣,但是只有一個童年. “混血兒的標籤已經太醒目,我只求他們有個平凡的,正常的,和其他孩子一樣的童年. 別人把孩子推上舞台,是個人的選擇,這樣的行銷也不限於混血兒家庭,我無意批評.

 

我只想以比較實際的角度去談第三文化孩子大多會遇到的困境,所以這裡不談他們同時"可能會有的"優勢" – 例如較能適應環境和在不同語言文化間切換等,不過這也因人和家庭而異,不能一概而論,倒是困境普遍存在. 就我個人的經驗和觀察,迷思後的真相: 跨種族婚姻要面對的困難與挑戰不比同種族的少,養育多文化的孩子,常比單一文化更辛苦脫離父母原生的環境,即使付出加倍的心力,下一代認同的通常是第三國,而不是父母的語言和文化. 有些頻繁遷徙的家庭,孩子甚至不知道哪一國算是家.

 

大部分人看到混血兒,好奇羨慕的都是外表與語言能力,卻沒有想過對一個孩子而言,在兩個以上的語言與文化中成長,看似多方陶冶,卻不是百分之百的理解,其實是很尷尬的情況. 他們和父母來自相同國家,也在同一文化長大的孩子相比,永遠有一大塊以語言,文化,歷史,情感等形式呈現的空白背景,終其一生都難以填補.

 

再說,()語並不是從小耳濡目染這麼簡單所有定居異國的父母都聽過類似的可怕經驗談: ”XX小時候中文(母語)很好,但是一上學後就只講英文(社會語言)!” (此處的中文與英文可替換為其他任何語言,這個現象不限語言不限地點也不限混血,只要有外來移民的地方都會出現.) 因此,如果他們有幸能聽說(甚至讀寫)父語和母語,那絕對不是天賜的才華,而是親子多年不懈的堅持與努力,才勉強達到的成果在臉書或網路上搜索海外教孩子中文”,”養育雙()語小孩線上中文教學等等關鍵字,琳瑯滿目的社團和網頁,在在說明了有多少身在異國的父母,迫切需要相關的資訊與幫助,在資源有限的情況下,仍然不放棄讓小孩學習母語. 然而逼得太緊可能造成反效果,放任而為也難有所成,孩子的語言能力與文化認同,終究因人而異,很多時候就連一個家庭中的手足,都會出現極大的,意願與程度上的差異.

 

所在環境不能提供自然的薰陶,父母想傳承自身語言與文化,就必須用許多時間與金錢成本去創造機會. 以我家的狀況為例,我和老公從小就對兩個孩子說各自的母語,希望他們能有基本的溝通能力,但是孩子聽得懂並不代表能夠組織句子回答,能夠組織句子不代表他們文法正確,文法過得去不代表他們願意說,願意說也不代表他們有足夠的數據庫”,畢竟不曾在台灣和法國長期生活過,字彙和句型難免有限,修辭和比喻的意涵也不易掌握.

 

為了讓他們有法文環境,每週六上午大部分家庭休閒的時間,我們必須一早出門去法文學校,大半天就這樣消磨掉,投注的時間與金錢不比台灣孩子上英語補習班少. 然而法文還算簡單,中文環境才是最難的部分: 在倫敦,大部分的華僑中文學校都是以簡體為主,而繁體中文是廣東話教學,少數幾個教繁體的台灣學校不是太遠就是時間和法文學校衝突. 為了讓孩子學基本的中文讀寫,增加他們的中文詞彙,唯一的辦法就是請中文老師每週日上午來家裡上課.

 

有時孩子們會抱怨: “為什麼別人週六週日上午都能出去玩,我們要上課?” 我只能懷著歉意,誠懇地跟他們說: ”學法文和中文讓你們可以和法國和台灣的家人溝通,有基本的讀寫能力,將來你們也可以到法國或台灣去讀書或生活.” 坦白說,我不知道上課的成效有多大,但是如果能夠激起他們對中法文的興趣,也學會簡單的讀寫,其實就可以了,要達到同齡台灣和法國孩子的水準,基本上是不可能的.

 

我不是一個重視成績的媽媽,學校功課只要跟得上進度,我就不會多操心. 學中文和法文,是我唯一的堅持,然而這樣的堅持,不是為了讓孩子贏在起跑點”,也不是為了進名校做準備,我希望的只是他們能對父母親的語文有所了解,不會對台法親人感到陌生,也能對這兩個國家懷有深厚的感情這一點,我有很深的切身之痛.

 

我的媽媽是屏東客家人. 因為這樣,我一度被爺爺和戶政事務所的職員命名為秀治”(女孩要漂亮取個,媽媽來自長治鄉就取” – 要是媽媽是斗六人,不就變秀斗”?!),還好爸媽不喜歡,才繳罰金改了名. 我從小常聽媽媽講客家話,可是她沒教過我,我一個字也聽不懂(所以我不相信語言可以光靠聽就能懂能講至少在資質魯鈍的我身上沒有發生). 每次她在電話上和家人朋友聊天,就好像到了一個我不存在的時空,我從不知道她在說些什麼,也從不知道她有什麼心事. 過年回屏東對我而言,是很痛苦的一件事高速公路堵車一整天也就算了,到了外婆家,我是那個台北來的,不會說客家話的怪胎,只有兩個表姊會用國語招呼我,其他表兄弟妹,沒有一個想靠近我,大家玩在一起的時候,我就在旁乾瞪眼. 外公外婆只會說客家話,不知道怎麼和我拉近感情,他們最常對我說的詞彙是食飯”(來吃飯)來聊”(再見/再來玩通常是我坐在車上,媽媽擦著眼淚準備開車回台北的時候),這也是我至今唯一懂的兩句母語.

 

因為這樣,我一直不愛回屏東,後來外公外婆陸續過世,上高中後我寧願自己待在台北也不願南下,移居英國後更是十幾年不曾回過屏東. 媽媽過世後,我和媽媽家人的聯繫幾乎斷絕,直到前年回台灣,才第一次帶著老公孩子去屏東探望阿姨和表親. 多年未見的阿姨們還是像記憶中一樣,但是她們的兒孫我大多不認得,雖然大家已經可以用國語溝通,但是沒有共同的兒時回憶,就不容易找到話題,彼此的熱情與親切,也少了堅實的基礎,多了錯過的遺憾.

 

在構成條件上,我勉強算是第一代的第三文化小孩”: 父母來自客家與閩南家庭,在台北出生長大,國語變成我的主要語言. 到了現在的世界,其實就是地理範圍更廣,與人種國籍更多的不同而已. 年輕時誇口要生混血兒的我,不知天高地厚,不知此路難行,光是要保持與家人/鄉的聯繫,避免孩子複製我的遺憾,就要花費很多心力和金錢,其他相關的衝擊與挑戰,更是族繁不及備載. 外人只看見外表特別,能說多語,令人羨慕的混血兒,卻看不見他們父母為傳承語文付出的努力,也看不見他們成長過程中自我認同的困惑,和跨足三個語言與文化,卻不完全擁有任何一個的無奈.

 

我的孩子是台灣人,法國人,也是英國人. 然而在這三個國家裡,他們也都是外國人. 這是第三文化小孩與生俱來的美麗與哀愁. 多重語言和文化的確帶來一些與眾不同,但是路還是要自己走,優勢與否沒有絕對,只能留給時間來說如果人生真的有分組,他們也不是所謂的勝利組”,頂多是投入變量,測試結果的實驗組吧?



註:泛指童年主要發展階段,成長於除原生家庭文化之外的另一種文化之中,因涵蓋範圍甚廣,本文僅以自身家庭狀況為主要討論範圍。

( 時事評論教育文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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