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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3/29 08:48:40瀏覽3830|回應1|推薦19 | |
1994年夏天,發生了震驚台灣社會的北一女資優生自殺案,兩個芳華正盛的少女在宜蘭一間旅館裡燒炭結束生命. 當年成績很差,經常被國中老師嘲笑奚落的我十分不解 — 我一直以為如果成績好,考試高分,人生就沒有什麼困難事,但是人人稱羨的北一女學生,為什麼不快樂到要走上絕路? 很快的,媒體一致暗示兩人是因為害怕同性戀情不被社會接受,才選擇殉情,這樣的說法在當時的社會裡,引起許多議論與對同性戀的恐懼. 這個事件深深震撼了十四歲的我 —我隱約覺得這代表了什麼,卻不知從何思考起它的意義. 寫暑假作業時,我忠實的抄錄了報紙上對此案件簡單的描述,心得部分大概寫了些身體髮膚受之父母,要珍惜生命,發揮人生真諦等等交差,因為那樣的結論,才是符合師長要求的標準答案. 我想必不是唯一一個對這則新聞充滿好奇與困惑的學生,可是開學後,沒有一個老師 — 一個也沒有 — 花一點課堂上的時間和我們討論這件與我們切身相關的事件. 或許是不敢,或許是不願意,或許是不知道怎麼談,這個案件就在媒體嗜血的熱潮退去後,慢慢的沉寂下來. 後來我進了一所女子中學. 只有女生的環境裡,形影不離的手帕交比比皆是,不分季節穿著長裙的女孩們,各有不同的性格和氣質,有些看起來溫婉柔順,有些穿著裙子還是掩不住陽剛味. 時間久了,一些耳語開始流傳: 誰和誰是一對,誰和誰之間非比尋常. 我不知道老師們知不知情,怎麼看待這些關係,但是還是沒有人告訴我們,沒有一堂課教我們,情竇初開的這個年紀,該怎麼聆聽內心的聲音,怎麼對待發育中的身體,怎麼平等的看待人與人之間的情感,如果誰和誰真的彼此喜歡,也不需要是禁忌. 某次全班去音樂教室練合唱,沒有參加的我獨自留在教室最後一排靠窗的角落,所有椅子都倒放在桌上,預備下課時掃除. 我一個人靜靜的看書,沒多久,我聽到低聲交談的聲音,從我的角度看出去,是班上某同學和她隔壁班的”好友”在教室門後方擁抱接吻. 她們大概不知道我在教室裡,我屏住呼吸不敢發出聲音,她們纏綿一陣就離開了,留下目睹”不可告人秘密”的我. 十七歲的我心想,原來這就是所謂的”同性戀”啊?! 可是,如果學校不是女校,一個男學生和一個女學生在教室裡幽會,不也是”不可告人”嗎? 我發現自己覺得驚訝,純粹只是因為無意間目擊了別人的隱私 — 那兩個人是同性或異性,其實沒有什麼差別. 這件事我沒有告訴任何人,高中生活很快的過去了. 我所有的兩性知識,都是在成長過程中從小說和電影中”自修”的 -- 理論和實際當然有很大的差異,我花了很長的時間,才學會與異性相處,才學會愛人與被愛. 幸運的是,文學裡對同性戀的歧視,遠比現實生活裡少得多,我從閱讀當中看見他們所面對的掙扎與困境,進而了解社會對他們的歧視有多麼不公平 -- 我們都是有血有肉的平凡人,愛與被愛的渴望是一樣的 –- 人生已經諸多不易,何苦為難別人愛的是誰? 離開學校很多年後,我成了兩個孩子的母親. 養育孩子的過程中,我經常想起紀伯倫的先知裡,關於孩子的那一篇:
你們的孩子並不是你們的孩子。他們是生命對自身的渴求的兒女。 他們借你們而來,卻不是因你們而來。儘管他們在你們身邊,卻並不屬於你們。 你們可以把你們的愛給予他們,卻不能給予思想,因為他們有自己的思想。 你們可以建造房舍蔭庇他們的身體,但不是他們的心靈, 因為他們的心靈棲息於明日之屋,即使在夢中,你們也無緣造訪。 你們可努力倣傚他們,卻不可企圖讓他們像你。因為生命不會倒行,也不會滯留於往昔。 你們是弓,你們的孩子是被射出的生命的箭矢。 那射者瞄準無限之旅上的目標,用力將你彎曲,以使他的箭迅捷遠飛。 讓你欣然在射者的手中彎曲吧;因為他既愛飛馳的箭,也愛穩健的弓。
我會知道先知,是因為其中一個女孩在遺書裡提到這本書. 當年我好奇找來看,只覺得文字優美,意義深遠,不能說了解其中的意涵 -- 為人母後,這篇的一字一句都深入我心. 事隔多年,我回想那個夏天,終於懂了當年發生和沒發生的事. 兩個早熟而聰慧的年輕女孩,深深相信保守的社會裡,沒有她們這樣的人,這樣的愛容身之地. 她們必定困惑過掙扎過,可是沒有一個安全的出口. 是什麼樣的走投無路,讓她們覺得必須親自去看看,另一個世界有沒有一扇門為她們而開? 我懷胎十月,忍受巨大的疼痛把孩子生出來,無私無怨的愛護他們,盡我所能提供穩定快樂的生活,為的不是他們成為和我一樣的人,也不是我希望他們成為的人,而是他們自己想成為的那個人. 我的孩子當然不是我的,是生命本身的,是他們自己的. 養過孩子的人都知道,一個孩子成長的過程中,父母要經歷多少憂慮和牽掛: 嬰幼兒時期擔心哺餵擔心生病擔心受傷擔心各式各樣大小問題;學齡時期擔心功課擔心社交擔心壞人擔心所有可能發生的狀況;青少年時期擔心升學擔心損友擔心談戀愛影響學業等等. 我是一個事事憂慮的媽媽,擔心害怕的事數都數不完,我只希望我的孩子平安健康長大,成為獨立勇敢又善良的好人. 至於他們是不是同性戀,老實說,那是我最不擔心最不害怕的一件事. 如果他們能找到相愛相守一生的人,幫我愛他們照顧他們,我高興都來不及,那個人是男是女,又有什麼關係? 當年絕望的兩個女孩,打開了通往另一個世界的門. 她們不知道的是,通過那扇門,和她們同世代的一些孩子們看到了另一種可能. 留下來的我們,有一部分永遠改變了. 而今我們都是四十上下的人,庸庸碌碌的過著日子,兜兜轉轉的養著孩子,青春在某個時刻小鳥一去不回來. 我不知道還有多少人記得1994年的夏天,可是我一直沒有忘記. 女兒和兒子都曾在幼稚園的年紀告訴我,她/他長大了想和同性好友結婚,雖然知道是孩子不懂婚姻意義的童言童語,我總是微笑著說,”好啊! 你們長大以後,兩個人相愛當然可以結婚.” 從他們在我身體裡孕育的那一刻起,我希望他們健康,希望他們快樂,希望很多很多美好的事物. 這些期盼都和性向無關,我對他們的愛也沒有但書. 我不是唯神論者,但是我相信性向的程式上天早已寫好,沒有什麼可以改變,需要改變的是大環境裡的否認與否定,和錯誤的觀念與成見. 25年後的現在,社會風氣已經比當年開放得多,然而大多數人對性平教育的反對態度還是讓人感到失望. 我相信孩子有受教與發言的權利,無論在學校或在家裡,都要有一扇門讓孩子走進來,坐在成熟明理的大人身旁,好好談談他們的困境,在這樣的對話中幫助他們走出迷津. 孩子的確是生命的箭矢,倘若所有門窗都緊閉,他們會為自己找出路,射向沒有預期的方向. 生命如此脆弱,人生如此美麗. 身為母親,我彎曲著自己,全心全意為孩子的未來拉弓,不是為了把他們射向一堵牆. 正確的性別平等與兩性教育知識不會傷害孩子,無知與誤解才是可怕的高牆. 孩子必須懂得保護自己,尊重他人,才能體驗世界的種種美好,人生的無限可能. 打開門,讓孩子走進來. 推開窗,讓孩子望出去. 就是不要緊閉門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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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情隨筆|家庭親子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