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倫敦那天清晨,計程車從內湖開上高架,加入南向車流,穩定而快速的往桃園機場前進. 高速公路兩旁的台北,正從沉睡中慢慢醒來,晨曦把朦朧的天色映得沉靜而柔軟,擁擠的建築和招牌站在灰濛濛的空氣裡,有一種目送的姿態. 我出生成長的這個城市,在此刻既熟悉又陌生. 腦海裡響起很久很久以前聽過的"台北的天空". 王芷蕾的聲音反覆迴盪在耳邊:

風好像倦了 雲好像累了
這世界再沒有 屬於自己的夢想

我走過青春 我失落年少
如今我又再回到 思念的地方

台北的天空 有我年輕的笑容
還有我們休息和共享的角落

台北的天空 常在你我的心中
多少風雨的歲月 我只願和你渡過

十四年又八個月. 是我和這個城市之間的距離.

這段時間裡我忙著在異鄉生活工作和建立家庭,其實沒有太多的鄉愁. 過去在這個城市裡出生成長生活的我並不快樂,不明所以的像個土生土長的異鄉人,總是夢想走到很遠的地方看世界. 然後人生匆匆快轉,我如願去了很遠的地方,再也回不了家. 然後我來到這個時間點上,帶著身邊丈夫和孩子都不懂的傷感,再一次默然離開. 

當年的離開是我這一生最勇敢的決定,我沒有一刻後悔過. 我很幸運來到倫敦這個自由的城市,擺脫束縛成為我想成為的人,和相知的人建立情誼,與相愛的人共組家庭,真正融入另一個文化和國家. 

可是在那一刻,聽著腦海中的旋律,視線漸漸模糊,我好捨不得離開.

我想起好久以前的童年,虎林街一帶還有稻田,沿著田埂走著走著書包掉進稻苗間;家旁邊林口街夜市的撈小魚套圈圈,比後來迪士尼的什麼都要好玩;早上聽到吆喝著豆花的外省老伯,衝進廚房拿碗跑出門,小心翼翼捧著滿滿的糖水回家;大姑丈騎著摩托車載我去沒有招牌的饅頭店買花捲;爸爸買了一台很貴的九百塊的粉紅色腳踏車給我;媽媽帶我出門前,總會帶我到巷口的租書店租幾本機器貓小叮噹,她在時髦的咖啡廳和人談事情,我在旁邊喝冰淇淋蘇打看漫畫......很久沒有想起的零碎片段,以錯亂的時序匆匆演過一遍.

我一直覺得在台灣成長的記憶是不快樂的 -- 那幾分鐘回憶裡的畫面,卻很單純很美好. 

也許是因為遠了. 也許是因為老了. 也許是因為懂了.

有時候我看著兩個說英文比中文自然的孩子,為他們無法徹底了解我的語言和文化感到失落. 他們不能體會我的成長環境,我也只能說故事讓他們想像. 他們不會了解我的鄉愁,就像我從來沒有了解過我母親的. 我在不知不覺中,複製了一樣的遺憾. 儘管我知道,即使孩子與我同文同種,人生經驗畢竟無法傳承,他們終究會在將來的某個時候,朝嚮往的方向飛翔. 現在我能做的,只有編織他們的回憶,教他們愛我選擇的倫敦,愛我成長的台北,未來無論飛得多遠,都有鄉愁帶他們找到回家的路.

飛往倫敦的那天,我以為我還會回到仁愛路上的家,可是我再也沒有回去過. 台北這個偌大的城市裡,早已沒有一個我叫做家的地方.

我的鄉愁是一封無法投遞的家書,揣在口袋裡從英國飛回來,又默默收進行囊帶回去.

然而我還是如同侯鳥,在每年一樣的時節飛回這個島嶼,盤旋尋找年少的記憶.

台北的天際線不停在改變,我幾乎不記得原來的模樣.

台北的天空始終如一,只是那個早晨,整個城市慢慢陷入白茫茫的霧氣裡,我什麼都看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