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底的某個晚上,在忙著幫小孩洗澡送上床之間的空檔,意外收到一個來自陌生台灣手機號碼的Whatsapp訊息.

滿心疑惑的點開來看,是一個自稱部落格忠實讀者的女孩,在一番神奇的網路搜尋後找到了我的電話,趁著在倫敦旅行的最後兩天試著聯絡我,希望能與我見個面. (以下經同意引用原文)

2012年底開始讀妳的文章，那年年底心情跌到谷底，從學校休學，搬回台北租了間雅房，一邊封閉自己。一邊掙扎的思考還有什麼方法可以逃出困境，覺得這不是我要的生活,環境,感受不到快樂,但靠自己的腦袋已想不出辦法。網路上搜尋著各個城市 多倫多 紐約 倫敦 ... 然後找到了妳的文章。

越難的困境情緒印在心裡越深，每次重讀妳的文章，像聊天般再次提起熟悉的故事，激盪在胸口的卻是當年的痛苦和掙扎，現在依然會讀的淚流滿面。

Anyway, 那年年底起著背包客的念頭，又經過幾年掙扎 緩慢往上爬，去年底心靈身體夠強壯可以一人出發了，從法國開始去了一些國家，依舊在路上一邊思考 掙扎 看新東西 得新想法，依舊在想著如何能讓生活覺得更值得 更激盪，能搬到哪裡 去經歷一些現在想不出的事。

三週前到倫敦...夢想中的地點，這週四晚上搭飛機回台灣 三個月旅行的尾聲..

想問妳週四之前有沒有空見個面呢？我想給妳非常非常非常非常非常用力的擁抱，謝謝妳的文章持續鼓勵著我，以一種很強壯的方式，讓我沒信念 沒力氣 萬念俱灰時，還能掀起一絲激盪 知道有人曾經走過 並且真能經歷一些故事，即使讓人心碎和痛苦 但讓人生不再平淡無奇。

如果沒時間喝杯咖啡，請給我五分鐘 讓我給妳一個大大的擁抱，妳不知道妳的文章究竟給了我多少力量繼續往前。         

陪孩子們睡覺時,我坐在黑暗的房間裡,反覆讀了幾遍她的訊息,還是不敢相信我寫給自己看的文章,竟然對另一個人有這麼重大的意義,甚至改變了她人生的軌跡. 女孩的困境和掙扎聽起來似曾相識,我彷彿看見年輕的自己在手機的另一頭. 我很好奇到底是誰會這樣讀我的文章,也想認識一下這個勇敢踏上旅途的女孩,我想見她的程度,大概不亞於她想見我. 我想了想接下來兩天的行程,唯一可能的時間只有隔天上午,和朋友午餐之前,於是我和女孩約在Canary Wharf DLR(Docklands Light Railway輕軌電車)車站的Starbucks.

第二天早上,我比約好的時間早到,站在車站出口的Starbucks等女孩來相認. 超過約定的時間,我開始擔心,她會不會臨時怯場,還是我在訊息裡描述得不夠清楚,讓她迷路了. 一陣訊息往返後,果然如我所想,女孩出站後跟著指標走,誤打誤撞去了另一間Starbucks,她大概也邊等邊擔心,我是不是爽約了. 我請她留在原地,我穿過室內商場,不到五分鐘就看到了緊張的站在咖啡廳外的她.

我微笑朝女孩走過去,一到她面前,她就如訊息裡所說的,給了我一個很大的擁抱. 雖然住在國外這麼多年,擁抱和親臉頰都是很習慣的社交禮儀,這還是我第一次在沒有心理準備的情況下,被一個素昧平生的人擁抱,一時之間有些不好意思,不知道該怎麼反應,卻覺得十分感動. 寒暄幾句後,我買了兩杯咖啡,在女孩對面坐下來.

我是兩人當中年長的那一個,我好像應該要知道怎麼進行這一場對話,但是我其實不知道自己究竟可以給女孩什麼樣的幫助. 我或許多活了十幾年,但是我對人生種種的困惑,並不會比她少,我只不過拖拉著那些無解的習題,走了更遠的路而已. 我問了女孩的一路以來的旅行,去過的國家和城市,問她在倫敦落腳的地方,問她回台灣後的計畫,問了一些相關和不相關的事,也問她願不願意告訴我她的困境究竟是什麼. 

女孩很認真的回答問題,仔細的斟酌字句,但是對於自身的困境沒有太多深入的描述. 或許我終究是一個陌生人,無論她在我的文章裡看到了多少似曾相識的靈魂,有多少同病相憐的親切,坐在她面前的這個人都不等同於她所閱讀的文字. 她大概很難把眼前這個三十好幾,外貌平凡,滿臉疲態的中年婦女和許多舊文裡那個二十幾歲的年輕女孩聯想在一起. 她所期待的,和她所面對的,必定有著落差.

偶爾重讀部落格裡的舊文,我其實也對那個二十幾歲的自己感到陌生. 發生過的事,遇見過的人,經歷過的歡喜和悲傷都還清晰,許多的背景和細節卻早已模糊. "那件事是這樣發生的嗎?" "我當下是那樣反應的嗎?" "我怎麼沒有把它處理得更好?" 我在閱讀的同時這樣問自己,像檢討一疊考了很多遍,卻還是沒有滿分的考卷,心裡清楚的知道,即使再重來一次.我還是會選擇錯誤的答案,只因為在當下,那些錯誤看起來如此美麗.

開始寫部落格,是2007年住在西倫敦閣樓房間裡的某一天. 那時的我和兩個英國男孩分租一間房子,一週在眼鏡行上20小時的班,和小包不談未來的交往著,有很多很多時間做自己的事. 我一向不是個會善用時間的人,現在想起來許多寶貴的青春就那樣流逝了. 然而如果有什麼讓我覺得沒有虛耗單身時光,大概就是那些一個人坐在床沿,就著小小摺疊式的木頭桌,邊喝著酒邊打出來的部落格文章. 這些文章雖然放在公開的平台,但本質上是寫給自己看的心情紀錄,在某個程度上是私密的收藏,除了一兩個親近的朋友,我沒有想過還會有什麼人來閱讀,因此我並不介意它們低調的存在網路世界裡. 偶有相識之人說看了我的部落格,我還會覺得不好意思,好像日記沒有收好,私事都攤在陽光下那樣羞赧.

就這樣,十年轉眼過去,我的人生有了很大的改變. 成為母親後,時間幾乎都用在孩子們身上,思考和夢想的自由被壓縮得極微小,人生的優先順序也重新調整,年輕時在意的某些事物,而今都不再重要. 部落格還是有一搭沒一搭的寫著,想為孩子們紀錄些什麼卻沒有太多動力,倒是生活裡發生的衝擊讓部落格意外變成傾訴的樹洞. 我在書寫和閱讀之間試圖了解自己,試圖了解人生的意義,只是還是沒有辦法找到所有的解答. 

然後我突然發現自己坐在一個年輕女孩對面,扮演著某種人生導師的角色,我其實很心虛. 我懂的不比女孩多,如果真的要給她什麼建議,大概也只能以過來人的身分告訴她現在的一切終將成為過去 -- 年輕時的我有一種愚勇,不考慮未來,不害怕受傷,一旦決定某個方向就不顧一切去闖,跌倒了擦乾眼淚,站起身來繼續前進. 現在回看,那樣的勇氣比我當時所遇到的所有困難都要大. 困境會隨著時空遠去,勇氣則會在心裡不斷成長,我就是這樣跌跌撞撞地度過那段困惑而混亂的青春.

親愛的女孩,

謝謝妳喜歡我的文章. 我很高興妳在我的文章裡找到啟發和力量.

短短的一小時沒能深談,事後我才發覺還有好多話應該對妳說.

我不知道妳的困境究竟是什麼,但是我知道妳已經為脫離它跨出了很大的一步. 我在妳這個年紀的時候,只知道自己被困住了,卻不知道是什麼困住了我,更不知道要如何掙脫. 我只是渾渾噩噩的唸完大學,渾渾噩噩的出了社會,然後藉口出國念書逃離不快樂的生活和不存在的愛情. 來到世界另一端陌生的城市,我仍然跌跌撞撞了好多年,才找到一個稍微穩固的立足點 -- 當時的困境不是因為來到倫敦而消失,而是因為我打開了封閉的心,讓自由的風吹過,讓遇見的人進來,才慢慢的明白這個世界很大,而我所謂的困境其實很小 -- 相較於世上各式各樣的人生磨難,我何其有幸只承受思想上的痛苦,而不是更基本更粗糙的生存上的掙扎 -- 倘若連溫飽都成問題,我不覺得自己還會有閒暇思考人生到底缺少了什麼,當然更沒辦法輕易的把出國念書當作逃離的方式. 年輕的我,其實是很自私而任性的,也因為這樣傷人也受了傷.   

我猜想現在的妳,或許覺得眼前的困境無邊無際,我沒有什麼更好的建議,只能鼓勵妳努力游過這片汪洋大海. 不久的將來,當妳游到對岸回望,妳會發現現在的大海不過是池塘 -- 然而這不表示將來就沒有其他的東西阻斷平順的道路. 尋常的人生裡,妳會一次又一次面對不同的挑戰,一次又一次變得更堅強更勇敢,直到妳可以用自己的生命,去承擔其他的生命(父母/伴侶/子女). 到那個時候,就算是驚滔駭浪的海洋,妳也會咬牙游過去.

二十出頭的妳,已經比同齡的我走了更遠的路,去了更多地方,看了更多風景. 我相信無論什麼樣的困境,都阻擋不了妳的自由意志. 妳還年輕,還有好多好多的可能,還有好長好長的人生,還有好大好大的世界,放心大膽地去闖一闖,即使受了傷也不要害怕,只有冒險才有精彩的人生. 

We can't go over it. We can't go under it. Oh no! We've got to go through it!

很簡單的句子,很深切的涵意.

所謂的困境不也就是這樣嗎?

We've got to go through it.

One way or another.

Eventually (hopefully), it will pass.

無論妳決定如何繼續妳的人生,女孩,妳有我最深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