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回不去的，又豈止是我一人。

　　我國中時開始讀張愛玲，開始學會在似懂非懂間強說愁地吟誦著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子，上面爬滿了蝨子一類的張氏名言，然而那之中的絕大部分關於生命及人性間極其幽微晦暗的隙縫是我難以明白的，唯有一幕情節在我國中的心靈留下了難以抹滅的深刻印象，後來每當我人生中浮現相同情感時，總會想到那樣的一個場景，而隨著年齡漸長，我無力地發現這竟是難以避免，且在不同的生命中，魅影般化作各種樣貌出現盤旋不去。

　　那其實是一種極易理解的情感，因而我不時在各篇文章或電影中看見作者們紛紛強調著這段話及其帶來的感情衝擊和深深地打動了我的心一類的誇張描述。而那一幕其實是極為半淡的，我只能憑多年前幾近空白的記憶組裝重述：

　　……曼禎轉身將大衣掛上，從前每到這個時候，世鈞便吻她，……她的聲音也在顫抖。世鈞沒作聲，等著她說下去，自己根本哽住了沒法開口。曼禎半晌方道：「世鈞，我們回不去了。」……

　　直到很久以後，我才學會把這樣的情感擴充到愛情之外更為遼闊的生命領域－那些有意無意間錯過或不得已只能轉身離去造成我們後來變成某種樣貌的一個關鍵時空－也終於明白最悲哀的是，那許多一旦離開便再無法復返的時刻，往往在別過頭的一瞬間，竟絕少有人意識到這將就是一輩子了啊。

　　就像爺爺及他那一輩人所擁有的遭遇。

　　我後來開始對於他們離家的最後分離時刻感到極度的好奇，尤其是那些未曾臆想到將從此在未來永別的人，當他們再回憶過去那與親友相處而瀕臨分別的最後時光，記憶究竟會就此定格，抑或是在時光的流轉中被扭曲成全然不同的樣貌？我始終沒有答案。

　　而我同樣不明瞭的是那關於爺爺人生從此走上另一條我不確知是否為他希冀道路的時光場景－在他離家的那一刻，可曾想著過一陣、再晚點，等國家局勢再好些了，他便要回家了－我只在童年偶然翻看爺爺國民身份證的記憶中，深刻地記下了他父母欄上兩個我從未見過老人的姓名（母欄還是極為傳統地只填上女方娘家的姓氏），以及爺爺始終置於床頭櫃上兩張看似古人的黑白照片，那便是我們這個家族遙遠不被記述的全部起源了。我對於曾祖父曾祖母的最後印象是他們盡皆死於文化大革命，而細節不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