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勝利路武盛巷九號
2007/10/21 00:36:32瀏覽711|回應0|推薦4

    (一)

  這是哪裡?你站在一個湖邊,周圍綠草如茵,天空方亮不久,魚肚白的顏色感覺上不怎麼炎熱,微風徐徐地吹過,湖邊的草啊樹的輕輕搖晃著,你覺著熟悉,卻想不起這是什麼地方。

  有人輕輕地喚你,你轉身,「爺爺(音:也耶)。」爺爺還活著啊,真好,你心底想著。爺爺依舊和煦溫暖地對著你笑,因年老下垂的眼皮瞇成了一條線,和你的笑容一模一樣。

「娃娃,陪爺爺走走吧。」你大方地走上前牽他的手,就像小時候一樣,一圈一圈地沿著湖走,在你們的腳步中,似乎晨霧漸散,周圍的景色漸次顯明起來。這不是湖,是公園裡的人造池,池中錦鯉翻游,黑色小條的吳郭魚夾雜其中。你認出這裡,是小時候爺爺常帶你來的中正公園。

就是這樣的時辰,這樣的氣候,爺爺踩踏便宜地攤貨灰色膠鞋,牽著你的小手從勝利路一路慢慢行來。暑假的晨時顯得漫長,四點多天色未大亮,僅微微透著光,頂著未滅的路燈,你們便出發。途經東山寺,僧侶灑掃作課,你愛看寺門外的大白象,光滑巨大,你總想著有什麼辦法能騎上去,卻不曾嘗試,在心中模擬一遍便知不可行。你幼時懼怕那些光頭寺僧,人天性便對不同的事物感到膽怯,無關善惡美醜。到了公園,天己全亮,魚肚白的天空看來涼爽舒服,迥異於午時酷熱盛夏難以逼視的灼目光芒。

爺爺牽著你一圈圈地走著,突然沒有預警地停步。你回頭看他,矮小的老人站在跟前,你才發覺自己早已長大。他開口,一樣和煦溫暖語氣,「娃娃,爺爺要走了。」走?走去哪裡?你才忽然憶起,爺爺早逝,清晨天光不過往日舊夢一場。你睜眼醒來,胸口心跳震盪難平,還活著呵,你苦笑一下,萬分惆悵地閉眼睡去,要真還活著該有多好啊……

  (二)

於是你又憶起了爺爺,以及一間位於勝利路武盛巷九號的低矮平房,(地址竟是直到最近才極為珍視地背誦起來),那裡承載了你半世的生命記錄,以及更多無緣觀看知曉關於這個家族的種種往事。

爺爺在你離家北上讀大學時過世,之後這數年時光,父親如朝聖祭祀般每週兩次返回老家,一待數小時,於他而言,歸返屏東眷村房舍竟似個人靈修參憚,不進則退。你偶有空閒假日南下,便會與他同往,最後屢屢與母親兩人枯坐屋內打盹,夏日炎炎正好眠,聽著老舊冷氣機嗚隆隆的運轉聲,才發現這屋中已無電器可用,原本盡忠職守的各式市面上消逝不見的老舊家電,竟似牲口動物通達人性,隨爺爺一同升天。在一切靜止衰去的景物中,只見父親一人院外屋裡忙活,灑水澆花清理雜物,年輕小夥子樣的活力十足,像是想挽回阻止些什麼。

房裡的桌櫃器物擺設皆與爺爺生前不同,父親在爺爺離世後不久,不知是為驅趕失怙之悲,抑或是守護保留僅有的舊日回憶,開始大興土木,挪動數十年不曾改變的一切陳設,像奇門八卦五行陣法轉移,你們外人實在難窺其祕。母親始終認為至為不妥,有次終於忍不住責怪父親:「爸才剛走沒多久,你把房子弄得亂七八糟,爸回來都認不得了。」父親冷冷回她一句:「房子都要拆了。」

你從此了解了父親對屏東老家之眷戀。而隨著眷村拆遷大限日近,父親對於「祖厝」有天將憑空消失夷為平地的不忍不捨之情也日盛,而你竟也是。

  (三)

曾經你認為眷村是屬於上一代不得已的暫時歸宿,待年輕一輩羽翼豐碩後便會轉身離去不再眷戀,但隨著年齡漸長,才突然驚覺你竟不知如何向子孫述說關於你們這個家族的身世來歷。

隨著眷村老房子的頹圮,你們家族便像失了根只能在島嶼四處流竄,一如你父祖輩般一輩子流離零餘找不著真正的家。於是你從此視老房子為「祖厝」。甚至每每論及老家時,你便轉換語言以閩南語「祖厝」講述,那裡便是你們這個家族在此海島國家生根立足的起點,而且,也是你生命茁壯發展的起點。

  (四)

你小時候並不很喜歡這間祖厝老房子,跟在鳳山的家或台中外公家的公寓比起來,祖厝雖然較大,卻明顯是不屬於這個時代的建築-現代早己不用的木料建材、樣式老舊的青花地磚、貼著碎磚的水泥浴池-在在顯示了這裡的過時與終將被時光淘選沖去的命運。

你是給爺爺奶奶在祖厝帶大的,較諸堂兄妹們,你待在此間的時光最長,卻未對這間陳舊的屋子增添多餘的情感,反而在懂事後,每每心疼怎麼爺爺奶奶不搬去住好一點的房子,非得省吃儉用地保持抗戰退守的刻苦生活,二塊豆腐乳配鍋稀飯就能打發一餐,像被時光遺忘,隨著眷村一同停滯,生存某個不被認同的時空狹縫中。

當左鄰右舍紛紛把圍牆加高,換上了亮眼的大門,甚至改建了原本低矮的平房,立成三層樓高的透天厝,你們的祖厝卻從來沒有改變,仍舊是被時間風化了摸來粉粉剝萿的水泥圍牆,跟油漆斑駁的大紅色鐵門,上邊舊了的藍色門牌,顏色已經淡得看不清原本楷體書寫的「王寓」二字。

祖厝老房子原是棟日式建築,後來被軍方分割成多戶獨立的房舍,配給包括你們家在內的數戶人家,因此房舍非但格局不方整,連窗戶開口及通風對流設計都有問題,一到夏日,屋內便懊熱難耐,爺爺卻每為省錢不開冷氣-冷氣是為你們子孫返家涼爽而置-偶爾勸他別熱出毛病,他只笑笑地說:「湖南比屏東還熱咧。」這台年歲近二十的老爺冷氣機未如其他家電隨老人家乘鶴而去,不知道是因始終不得寵故,還是仍然勤奮地執行主人交託的使命?

  (五)

你幼年的大半歲月都是在老房子裡度過的,那些未有記憶的年歲紀錄早亡佚,只偶爾在父母長輩間談論提起時,你方能片段片段地重新歸納收束成幼年的記憶。那些記憶與祖厝上種種歲月的痕跡隱隱相合著,就像是有祖靈徘徊屋內不去,守護看顧一個新生命成長所留下的記錄般,使你至今仍能解讀出幼時的種種行徑與承受的關愛。

你自襁褓起便住在爺爺隔壁房間,爺爺習慣每日就寢前站在你們房門口一望,叮嚀聲:「晚上不要踢被子哦。」才轉身回房入睡。老人家淺眠難睡,再上老年男子難逃的攝護腺問題,爺爺夜間數次起身仍會站在門口,瞧著你們全家人狼籍的睡相,實在看不下去時,便一一為你們重新蓋好棉被。這習慣一路維持到你個頭高過爺爺,每回進門非得彎身低頭閃過門框的年歲,仍然沒有改變。

你在很小的時候便發現房裡有一角的天花板與眾不同,暗褐色的膠帶一條一條地整齊密封住細長扁平木板條拼建而成的天頂上道道細縫,其餘那些未被封住的天花板縫隙,時不時地隨著耗子躡手躡腳地溜過,細細碎碎地落下些許灰塵汙物。母親告訴你那獨特的一角是專為你留下的,幼時嬰兒床置於其下,房間最深處安靜的角落,為免各式穢物如蟑螂卵、壁處屎等等從天而降,因此父親自醫院迎回妻兒前,攀階爬高仔細地為你搭建了防護罩,即使後來你健壯地長大不再需要溫室的保護,那乾淨溫暖的角落卻仍在那裡,保留見證了你來到這世界的起點。

  (六)

隨著年齡漸長,你搖搖晃晃地步出原先屬於自個家裡的房間,一步步地經過爺爺的房間,再來是奶奶的房間,(他們從你出生前便已分房睡),蹲爬著下了兩格台階就進了廚房,你大得可以吃東西了,雖還不會在冰箱裡恣意翻找,卻知道這裡飄出種種不同食物的香味,小孩味覺獨特且挑剔,往往迷戀上某種滋味便專情真心,遠勝成人不知凡幾,那段時日廚房便會不斷飄散出同樣氣味。然而那階段一過,感情便轉淡變質,逕自去尋找下一段人生該有的愛戀歸宿,人間聚散緣起緣減自孩提本性即可得見。

你越長大越是盤桓廚房不去,雖然老房子的廚房油膩髒汙,舊式水泥砌成貼上潔白瓷磚的流理台始終予人汙穢不淨的感覺,然而你總愛圍著媽媽奶奶在爐火油煙裡晃繞著,崇敬地欣賞她們料理食物的俐落手法,啪剁啪剁的刀聲快節奏地引導著,下鍋時乾脆直接嗤嗤聲伴隨著冉冉舞動升起的白煙,像一支支的獻祭之舞。你直到很久之後,才明白此間乃是養家活口的根本,於是過年家家糧桶上貼紅「滿」字,戶戶祭灶謝天。

再往外邊走便是餐廳與客廳,兩處皆桌席固定,以爺爺所在為中心尊位,眾人極其自然順應規矩就位入席,從未有反威權、打倒父系霸權等反動標語入侵。帝位旁必留有小凳,從你小時候溥儀般須由人服侍登座,到長大後你自動欠挪身子,免得卡擠到爺爺執箸捻菜手肘,那是你坐了一輩子的位置。爺爺病後不再登殿開飯,你也就再沒傍著他吃飯。

四方形的飯桌雖木料不佳,隨著日久也漸筋骨鬆搖,卻擔負著除承載飯菜外,恐怕更為重要的麻將桌大任。那是你們家每到過年的大事,隨著你父親及兩個兄長盡皆離家北上發展,(你們家落腳鳳山離老家最近),爺爺奶奶便在祖厝中過著極其簡樸的日子,你無法想像這兩個日漸沉默的老人家,每日每日地在居住了近五十年的房舍中無事閒逛究竟是怎樣寂寥的光景。但每到了過年,當奶奶往桌上滾開灰色的絨布巾,再覆上白色桌布綁牢,抖出爺爺珍藏的一副青色透明麻將後,便似開啟古老音樂盒奏出神祕樂曲,喚醒了屋中長久沉睡的幸福精靈,快樂與溫馨便隨著麻將搓洗聲及大人小孩環繞著的談笑聲由這一四方古桌散播開來,維繫這古老房子的生命力一年又一年,終至奶奶爺爺相繼離世,最後將跟著眷村改建的計畫一同走入末世。

(七)

  出了自家房門,你開始睜著眼睛認識屋外的世界與社會,門前的芒果樹粗壯茂盛葉蔭蓋地,每到夏日,父親不時馱你上肩,教你挑選摘取漂亮成熟的青芒果-彼時未有怪獸般碩大鮮豔的愛文芒果。後來果樹樹根鑽爬入房底,地龍翻身般撐裂了家中地磚,爺爺於是一把砍倒這樹,像保圍家園力戰惡龍的勇士-當然那是他剛邁入老年,仍然身強體健的時候。

  沿著巷子走,一路各省姓氏的爺爺奶奶喊不完,他們腔調各異,你也無法全懂,只能微笑著問好後,傻傻地繼續笑著,不知該作點頭還是搖頭回應。你長大後也仍然保持著小時候習慣的客套方式,面對不知所云的人時,只好傻咧咧地笑著不作反應-印象最深是在剛離開眷村,初面對各個閩南語長輩時。

  出了巷子,附近一帶仍是一落落的眷村,外觀長相相近的低矮房舍整齊地排列,走著走著便會讓你迷了路,只得牽緊爺爺或父親的手,不敢隨意亂行。而有時是乘坐爺爺的老舊黑色腳踏車兜風,在彼時未受全球暖化影響的傍晚涼風中前進,據說某些你曾睡臥嬰兒車或安坐腳踏車前方籐編兒童坐椅行經而過的稻田及舊時機場,如今全已不在,而你對那些舊日景物毫無半點印象,連活在你記憶中的機會都沒有的消失怠盡了。

    (八)

  兒童時期唯一印象深刻的一條路線,是由家裡出發,由勝利路走向中山公園的旅途。

  那年暑假寄宿屏東,每日凌晨四點,窗外還透著微微的日光,爺爺便會站在房門口輕輕地喚你,看你是否履行昨晚一同早起去公園的承諾。你紿終以超乎一個孩子的毅力由他領著梳洗著裝後一起出門。即使行經的路線已然模糊,那些路上的景色、晨間的氣溫溼度,卻都還深刻地鐫刻在你腦海裡。

  出了巷子口,便是菜市場,時間還早,只有少數的攤販在準備著。爺爺帶著你穿越市場後過勝利路,走進另一個眷村,那些紅色的大門,低矮的圍牆,小小的院子,看起來都一個模樣,你從來就無法分辨。

繼續往前走,再過一條馬路-你一輩子不知道這裡的路名,卻不曾在此迷失過。再沿著旁邊的排水溝彎進另條小路後,就是東山寺了。你不明白為何東山寺會留給你如此強大的記憶,也許是因為你首次在那裡看見與眾不同的人們,迥異於眷村內大同小異的退伍軍人們,那裡的僧侶讓你覺得既驚奇又害怕-你幼時無法分辨其中究竟是和尚或尼姑,只對那一顆顆青綠色的光頭感到詭異。

再順著路往下走,印象便開始模糊了,好像是經過有名的候家鹽水鴨,再跨過條大馬路,中山公園就在前方了,那紅色的鐵製旋轉門向是對你招著手,裡面的魚池、迷你的鳥園、廣大的運動場,佔據了你絕大多數的玩樂記憶。而在爺爺走後的某天,你路經公園,卻不願意再走進去了。

就讓這一切都保留在記憶裡吧,你心裡想著,即使這一切會隨著時光與記憶衰退逐漸模糊錯置,但那無緣長久存在成為後世子孫返鄉祭拜的武盛巷九號眷村房子,以及這一切你幼時踩踏而過的街景,還有那個順著命運將你們一家大小帶來並散落在這個島上安身立命的一雙老人們,將會不斷地在你的文字中盤旋飛舞,演繹出另一段永恆的生命。

<本文為大武山文學獎散文佳作,版權屬屏東縣文化局所有>

( 創作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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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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