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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05/30 00:36:02瀏覽1065|回應0|推薦2 | |
坦白說,這是本超出我閱讀範疇許多的一本「小說」,其所植基於事實(明顯「悖逆」虛構傳統)所建構出的中式神佛奇幻世界,以及現代小說中罕見地承襲中國傳統體裁(章回體)的書寫方式,在在打破了當代台灣純文學小說所慣常使用的體制與美學。因此,對於我來講,這本《道濟群生錄》不僅是難以歸屬於現代凡常的白話小說,也遠超過我所習於且愛好的一種小說美學,使得本文的寫作本身即為一種荒誕(或用萬康本人的話語:唬爛)。 既然如此,我又何以吃力不討好的,硬要去評論(不管是批評或是推薦)這本(被歸類於)「純文學」的小說?或是可以更進一步地質疑本文的切入與立論點?換句話說,既然本書顯已超越筆者個人平時能夠「知其然又知其所以然」之小說美學欣賞範疇,我又該如何說服讀者,本文確是跳脫私人情誼的小說評介? 因此,我十分取巧地決定改變策略,跳脫傳統純文學評論的切入方式(也是為了避開優於本文的其他評論而自曝高下之別),改以「疾病書寫」的角度來閱讀並欣賞萬康此書(事實上,這也是我在閱讀本書時,最原始並依本能而行的讀者位置)。 《道濟群生錄》一書的敍事主幹,是源於作者父親的一場大病,從本書一開始,萬康即以「前情提要」的方式,簡單摘述其父(後稱「萬爸」)的蒙難始末,由骨折始,經歷手術、胃出血、吸入性肺炎、並進入加護病房的一大段經歷,僅以簡單數頁帶過,之後便進入「中式奇幻」與諸天神佛的生死辯證場景。而這場「世紀辯論」卻長達數章回之多,最後的結果「暫時」為喜劇收場,保住了萬爸一命,然而這僅是本書始,而非本書終,且在這段文字後,萬爸隨即面臨了「疑似罹癌」的巨大衝擊(對萬康,而非萬爸)。因此,閱讀至此,本書帶有療傷性質的「疾病書寫」本質已然確立,書中出現的虛構人物(多為神佛與天兵天將),其實即為作者對於「療癒」希望(對萬康以及萬爸皆然)的投射。 另外,因身為醫療專業人員,我能預見本書最終(在某個層面上來講)將會以悲劇收場(罹患胰臟癌之平均存活少於一年),這同樣影響了我在後續閱讀上的心境與樂趣,就私人感受而言,萬康雖在後續神佛與病魔鬥法的情節上大書特書,不管文仗或武戰都擲地有聲,我卻始終懷有「一級一級走入沒有光的所在」之感,必須調勻呼吸,才能繼續睜眼目睹那些我明白必然接踵而來的打擊與病痛。 是故,我以為閱讀本書有個十分重要的時間點必先揭明,即第九回。萬康寫至第九回時,萬爸逝世,換句話說,前九回與後面的十一回,在作者心境必然有極其重大的不同。前者是雖然希望渺茫,卻因萬爸仍然活著,而必然帶著稀薄的希望與欣然(正如萬爸所言:「活著,就是個好」),因而可以昂首以對滿天神佛,可以勇敢地與萬爸併肩而戰,這其中幽微而隱誨不明的,自然是身為人子對乃父之生的殷殷盼望。然而到了後者,真實故事已然結束,作者在面對已成定局的生死終點,將更多的心力挪回自身心靈的療癒,並在記憶中追求其父病痛過程的修煉完整乃至得道,實屬必然。不過,萬康這可比「後四十回」的後十一回之作,較諸前九回,亳無斷裂之處,我直到最後兩回才讀出生而無望之感,實屬難得。 由此立論,即可明白為何在前九回之時,有大半篇幅是萬康偕同萬爸驍勇抗戰,而之後神佛卻按兵不動,僅由信使小鴿子不斷報以萬爸病況之篤,夾雜以人間各方勢力拉据(各科醫師不同見解、家人朋友意見相左),某種程度反應了萬康其時「問天天不語」的心境。然而在現實世界中,萬爸已逝,結局早定,因此萬康寫來並無彷徨失措之感,重點所在乃是藉著重塑記憶中父親病時場景,反芻其中種種關鍵點,以戲謔(對醫護人員)復仇、以辯證美化父親最後的時光,而收療癒之感。直至十九回,雙方兵馬才正式大會戰,但最後戰果雖為勝利,過程卻極為慘烈,且最終所獲乃保萬爸「有病無痛」,這樣的結局其實為人子最後之悲願,在面對至親生命即將不敵病魔而消逝之時,所求的「勝利」也不過就是了無遺憾且無痛苦地走。但我以為,萬康始終認為父親之逝絕非了無遺憾,因此本書從頭至尾,萬爸始終表現出堅強的求生意志,讀來令人動容,但對人子而言,卻是難以承受之慟,因此從一開始在陰曹的大辯證、與病魔的首次會戰、到萬康潛入ICU意圖使父親安樂死、以及最後佛菩薩下凡親迎萬爸上路的情節,在在呈現了其父生之意志,以及人子夾在中間進退兩難的心緒,是故也屢屢牽扯至對骨科醫師的不滿與「恨意」。萬康私下書信中曾與我明言,療傷還是要繼續的,我相信萬爸之好生應為關鍵之一。 在力求消除肉體痛苦方面,萬康在本書後部也是極力述寫,包括帶來「有病無痛」的慘勝之役、以及對於加護病房人員處置的種種矛盾情緒,然而此部分的調性,在我看來,就與前大半部的「萬康風格」大異其趣,種種鼓起勇氣才能得的戲謔與無厘頭薄弱不少,天馬行空式的奇想也稍無力了些,前文所述讓我有生而無望之感處即為此,想來(個人意見)萬康在書寫療癒的過程中,當行至終局之時,仍不能免地再起悲嘆之感,讀來令我為之一慟。 最後,因職業之故,對於萬康此書,我還想突兀但不可免地將此書放置於另一個脈絡之下討論,這其實也承襲了一開始即將此書定義為「疾病書寫」的原意──以「病人誌」的觀點,來探討現今台灣醫療體制下對於醫病雙方間的種種磨難。相較於西方國家,台灣的疾病書寫文類其實相當貧乏,多數為戰勝病魔,行過死蔭幽谷心境的書寫,對於醫療現實面卻著墨不多;而相對於此類文章,另一類多為醫療糾紛的新聞報導,此類報導清一色具聳動標題,病家的哀鳴與嘶吼夾雜其中,結尾不外乎是該醫師行為有多「扯」,非得訴諸法律討公道以昭天理。 然而,萬康此書卻完全超脫此類框架,這並非要溢美萬康之品性修養高深莫測,而是萬康極為真誠卻幽微地隱於小說之中,近於嘔心瀝血地訴說其父之病痛、人子的心緒、以及醫療環境中的面面觀,因其坦白且良善的書寫,使得台灣目前醫病互動的全貌得以彰顯。在萬康而言,其父之苦痛源於骨科醫師的疏於照料,這顯而易見是可以輕而易舉成為新聞媒體的題材,但萬康並未如媒體般進入單一而片面的批評,大訴醫德不彰、庸醫殺人。當然萬康對於此醫之「恨」也從未稍減,接近萬爸病況日薄西山之時,眾神佛皆擔心萬康要拿槍去找骨科主任尋仇,於是又派出小鴿子檢查一番,確信其身上無槍,才能放心。由此段描寫,可以看出在整段「萬爸蒙難記」中,萬康從沒諒解該醫師的醫療失誤,(當然,在醫療上,此醫師處置的疏失程度如何,並非本文所能討論),但萬康亦無如新聞媒體上一般,對該醫師採取怎樣的手段;某種程度來講,這確是醫療場域上的現實情況,當然此處無意評論萬康之舉究竟為「愚笨的仁慈」或是「寬宥的高尚」,且醫療上的複雜情形非外人所能理解,每件個案都有極大的差異而無法一以貫之,新聞媒體的陳述其實極為片面。我想表達的是萬康所述寫的,是將病醫的互動關係畫成了完整的圓,醫師或有疏失、病家或有不滿,但兩者皆非壞進骨子裡或罪大惡極的人,是故萬康不會藉此機會大加勒索,而該主任之態度不佳、診治草率與健保給付上的苛扣計算恐怕也脫不了干係,雖然最終為萬爸個案帶來了無奈的悲劇,但這確也是台灣目前令人擔憂的醫療現況。 除了此骨科醫師之外,萬康書中對ICU中的多位醫師,針對醫療處置上的疑問、以及各醫師的心性和對其的信任度,都有詳加描寫。然萬康並未因其父之前遭遇,而對醫護處處懷有敵意與不信任,他還是認真地思考醫護所講的每一句話,思考要怎樣為父親選擇治療方式,這是台灣難得看見的病家想法的自述剖白。身為醫療從業人員,我也時常在思考,我對患者病情的判斷是否正確?我的解釋能否使家屬充分瞭解患者的病況?以及更為重要的,病人與家屬信任我嗎?我相信這些是負責任的醫療人員時時三省自身的重大課題,萬康此書,在這點上,教了我甚多。「病人是怎麼想的?」我相信這是每個醫療從業人員都在意且渴望知道的問題。 最後,我也必須羞赧的承認,萬康在此書中也點出了當代醫師在診治患者時心靈上的種種弱點,包括被健保制度挾住脖子的無奈、因怕被告而不敢放手一搏的防衛性醫療等等。這些若真要深入探討,可是得大書特書一番,但因萬康非「圈內人」自然只能知其梗概,難窺全貌,不過這些片段文字,已足以讓我這個「圈內人」背脊發冷,而且也確實反應了當代庶民對於醫療體系的認知(或誤解?),這點對於醫者而言,確實也是意義重大。 在我閱讀此書,並寫作此文的這段時間中,我一直沒有告訴萬康,閱讀本書,確實在某些時刻改變了我對待病家時的某些想法。當然,作為與萬康身分相對的醫者以及初識的朋友的我,在閱讀時,有時仍不免矛盾地興起「萬康,這要求太過了」或是「萬康,這樣子你要醫護人員怎麼做才好」的防衛想法。但我想,這是在面對難敵的病魔攻擊時,戰友間難免興起的齟齬與想法互異。其實不只萬康與萬爸在併肩作戰,醫病間其實也應該是最為親蜜的戰友。今年母親節當天,我送走了一位我曾照顧的胰臟癌患者。當時,我曾極其沮喪地在與萬康的書信中寫道:「我們好像在打一場必敗的仗。」對照萬康的《道濟群生錄》,我延續了這個意念,並化入標題,我想告訴萬康的是,記得你們(我們)所一起打過的每一場仗,不論結局如何,這些併肩作戰的回憶,應該就是最好的療癒了。 二○一一年五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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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文學賞析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