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余光中的兩首押韻詩（下）

同年（1951）的4月12，余光中又寫了一首〝昨夜你對我一笑〞。後來（〝綠島小夜曲〞的作曲者）周藍萍，根據〝蘭成（？）〞所改的詞把它譜成了流行歌曲。傳唱日久，發現原來後面的藏鏡人是余光中；曲子沒動，歌詞便又出現了另一種版本──部份改回原詩，部份又作了新的更改。並列於下：

比對前面的〝給葉麗羅〞而參考改過的歌詞，對原詩加以分析：

(1)（狹義的）韻腳押〝凹〞韻，一韻押到底，沒有轉韻。第一段密密全押，第二段黃金分割，第三段變密為疏，甩尾而停、結韻而終，並沒有龍頭蛇尾、不告而別。

(2)廣義的韻型：段型為（起承轉合、）四行一段；末段破格變化，力求意外驚奇的效果。句型則除了倒數第二行〝守財奴似的〞相當於五言，還有加襯的〝啊〞不算，一律都幾乎是前三後四的白話七言句式。其中只有倒數第三行〝打開記憶的盒子〞，屬於（前）二（後）五句式；而〝昨夜你對我一笑〞，則與其二五唸，不如三四吟。

  再者，文語的七言句四三為順，三四為拗，這首詩幾乎全用三四拗句，拗拗反而得順。如果功力不足，真夾雜了一兩句四三順句，反而會顯得眾醉獨醒，格格不入。

(3)不但不忌、不避犯重（複），反而還技巧性的故意犯重。〝昨夜你對我一笑〞是主犯，〝我化作一某某某〞是從犯。而硬要挑剔〝一、音、開、的〞四字的重出，就是吹毛求疵、雞蛋裡挑骨頭的無聊之舉了。

(4)詩中也用了對仗的技巧。第一段段尾的〝隨音波上下飄搖〞，和第二段段尾的〝在渦裡左右打繞〞，隔段而駢對，也是在押廣義的韻，大有助於預期和記憶。但譜曲的詞、歌作者顯然並不識貨，寧可訴諸簡單的形式反複。

(5)第一段段尾用〝飄〞搖而不用〝漂〞搖，心情激蕩、小舟飛騰也。雖然字典上說〝酒窩無異酒渦〞，但第二段在掀起狂濤之前用酒〝窩〞，頰上之小也；掀起狂濤之後用（漩）渦，水勢之大也。第三段〝打開記憶的盒子〞，珠寶盒也。改成〝箱〞子就成暴發戶了。所以後來又諧音改唱成了〝匣〞子──想當然耳，將信將疑可也。

整體言之，余光中這兩首少年輕狂的情詩，都說得上是廣義的、新的七言詩。而〝昨夜你對我一笑〞比起〝給葉麗羅〞，就離整齊文言詩更遠，而距自由白話詩更近了。

從後來余詩的發展看起來，他顯然是選擇了自由而不押韻的走向，並沒有去探索更整齊、更文言的舊世界而從事都（市）更（新）的工作。

最後，讓我們作一番〝詩的聯想〞而結束：

(1)五四以來〝文白夾雜〞的問題，經過了半世紀到一甲子的磨合，可以說是不知不覺就解決了。但是（自由）新詩與（整齊）舊詩之間，一百年過去了，卻似乎還是涇渭分明、井河不犯，甚至極端到像中西醫一樣，簡直是不共戴天。

(2)作曲家擇詩而譜曲的時候，情有所鍾，似乎偏向於比較整齊的押韻詩而不願青睞極端自由、不押韻而又晦澀的現代詩。只可共享樂而不能共患難耶？反過來看，要為現代音樂填詞、作詞，似乎也同樣王不見王。

(3)對照〝昨夜你對我一笑〞的原詩和兩種改寫過的歌詞，可以看出來：追求藝術之美的歌詩作者，面向的是陽春白雪的小眾文學，而流行歌曲詞、曲作者所面向的，則是下里巴人的大眾歌迷消費者。前者唯恐理想的提升不足，後者則唯恐現實的普及不夠。因此，兩者的審美標準也就大異其趣了。這就像是原作小說改編成了電影（劇本），求票房、求異為重，配合理想而存同往往就不介意了。再說當時對智慧財產權和原作者的尊重也是沒什麼概念的，由此例亦可見一斑。

(4)校園民歌的歌手們抱著吉他吟唱、喊唱、吼唱出來的歌詞，新宋詞耶？新唐詩耶？源於吟遊詩人的橫的移植？還是源於說唱藝術的縱的繼承？吟遊詩人們黃袍加身了舒伯特，2016年的諾貝爾文學獎頒給了歌手巴布・狄倫(Bob Dylan)，囋揚他〝秉持美國歌曲的偉大傳統，創造出了種種新的詩歌表現方式。〞改革開放之後，大陸的作詞者成立了〝音樂文學學會〞。既跟詩人分清了家，又有志於自我提升，踏入文學的殿堂而跟詩人一別苗頭。

(5)所以復興中國詩歌之道，既可歌、詩分進，又可詩歌合擊。眾志成城，指日可待耶？艱難的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須大大的努力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