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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色小洋樓丨多加
2022/12/08 11:19:02瀏覽624|回應0|推薦2

一個跋扈的母親,一個患肺結核的女兒,相依為命。女兒最終死去,母親卻平靜下來,為什麼呢?

謹以此小文紀念由宣教士創辦的溫州白累德醫院(1906-1949,現溫州市中心醫院),也感謝前輩告知親歷見證。

01

上世紀四十年代,溫州西郊景山。

蘇瑩下課回到家。媽媽在廚房忙活,對著窗外努努嘴,說山坡上那座綠色小洋樓裡,搬來了一對母女。

她說:「八成是被大戶人家老爺太太趕出來的小老婆和女兒。」

蘇瑩走到廚房視窗,向外望去,山坡上綠茵間點綴著好些幢二層小別墅。老舊斑駁了,但還是能清楚分出藍色、紅色、黃色、綠色的不同外牆。突出的小門廊上是突出的小陽台,常引蘇瑩遐想。

白累德醫院舊址

第二天是禮拜天。

下午,蘇瑩幫媽媽忙完家務,準備進城給家裡買點東西。路過景山教堂時,看見兩位學生模樣的女孩向一位穿長衫的男子遞了張漂亮的紙。那男子稍稍瞄後,就隨手一扔,紙張像靜美的秋葉飄向牆角垃圾。

一位女孩馬上跑去,撿起「秋葉」,用自己的白裙小心擦掉了污跡,然後對那位愕然的男子微笑說:「對不起,打攪你了。」

這不是阿柳嗎!

她是蘇瑩初中的好朋友。畢業後,蘇瑩升入公辦的溫州中學讀高中,阿柳則進了私立的甌海中學。兩人很久沒聯繫了。

蘇瑩叫了聲:「阿柳!」

女孩轉過臉,驚喜地叫道:「是蘇瑩啊,我知道你住在景山,正想著哪天去找找你家看你呢。我這兩天剛搬過來。」

說著,阿柳走近蘇瑩,好像怕忍不住咳嗽,掏出一塊小手絹捂住了口鼻。雪白秀美的臉上,鼻樑和額角,青筋裸露。

蘇瑩說:「你是不是搬進了山上綠色的那一幢?」

「是啊,是啊。我得了肺結核,父親和大媽媽把我和媽媽遷到這裡來,療養一段時間。」

「肺結核?啊呀,不要緊吧,你看上去挺好的呀。」蘇瑩心裡一陣發緊,頓了頓說,「不過太巧了,綠洋樓離我家很近。我今天有事要進城,哪天我去你家,去看看你媽!」

「好啊,好啊!就是,我媽她心情不太好。」說完,阿柳又拿了一張漂亮的紙給蘇瑩,原來是福音單張。「歡迎你來教會,我們可以碰面,好好聊聊,禮拜時間單張上都有。」

白累德醫院大門

去城裡的路上,蘇瑩想起她幾年前去過阿柳家在甌江邊中西合璧的大宅院,有巴羅克門台,有迴廊,有小花園。

阿柳媽穿著大花旗袍,坐在客廳貴妃榻上,十分豔麗,兩條細眉直插雲鬢。

她見了蘇瑩,站起,搖著細腰給蘇瑩端來燈盞糕。然後走向長長的橫窗,靠著白紗簾說:「看阿柳的同學一個個,都是有模有樣。我家大太太那幾個雄黃胎,都什麼東西呀,讀書不行,人又長得難看,還老欺負阿柳。蘇瑩你說說,有這種道理嗎!」

她走到阿柳身邊,拉起阿柳的褲腳,蘇瑩看見阿柳的腳上有幾塊淡去的烏青斑。「蘇瑩,你看見這烏青斑了吧。就是吃飯時,我提起阿柳又得校長獎品的事,老爺很高興,大太太臉就拉了下來。孩子們在下首坐一處,就用腳在桌子下面踢阿柳。」阿柳媽聲音高亢,蘇瑩都為她膽戰心驚,這一個院子裡住著,說那麼響幹嘛?

「阿柳不敢跟我說,還是晚上睡覺換衣服時,被我發現的。她呀,就是脾氣太柔弱,像她爸爸。」

02

又是一個禮拜天的下午,蘇瑩走上綠色小洋樓。

阿柳迎出來說:「巧了,我住白累德醫院時認識的護士姐姐帶了一位盲女姐姐正來看望我。」

走進房間,蘇瑩見阿柳媽媽還是穿著大花旗袍,也許因為整天憤怒怨恨,臉上多了憔悴的皺紋,兩條插入鬢角的細眉差不多要豎起來了。

房間裡有點昏暗,但有林風習習吹來。

護士姐姐正雙手抱著阿柳媽媽的肩,見蘇瑩進來,兩人都站起來和她打招呼。阿柳媽叫傭人阿嬤添水果和金銀花茶。

蘇瑩坐在了盲女旁邊。見盲女戴著墨鏡,纖弱文靜,穿陰丹士林藍旗袍。她站起來微笑著,向蘇瑩的方向鞠了一躬,蘇瑩也忙還禮。

盲女又向著阿柳媽和護士的方向,親切溫柔地說道:「我接著說啦。宋尚節博士的話我牢牢記得,他說『你們如果是明眼人,這輩子不知有多少誘惑等著你們。』我們眼睛看不見,但是心裡乾淨,耶穌喜悅心裡乾淨的人。」

護士對阿柳媽說:「她把四福音書都背下來了,到處給人講聖經呢。」

阿柳媽不語。

阿柳接上說:「盲姐姐的意思我知道。媽媽,我生病,讓爸爸和你傷心受累了。但耶穌愛阿柳,更愛生了病回轉向神的阿柳,否則也是,也是不知道有多少誘惑等著我。」

阿柳媽耐不住了,高聲說:「我知道西醫信的耶穌好,護士小姐!阿柳住院時,凱薩琳大夫天天來抱住她,用白紗布給她擦眼淚,白紗布一塊塊換。又和阿柳說悄悄話,讓她安心等新藥出來,還和阿柳開玩笑。那時我和阿柳多傷心害怕啊。」

「但是你們西醫也不能瞎說,什麼空氣好的地方可以治肺病。阿柳信耶穌信傻了,對老爺太太比對我這個媽還體貼,沒跟我商量,就去告訴老爺,要去空氣好的地方療養。這下正好給了大太太藉口,把我們母女倆趕到這個鄉下破地方來等死。」

護士勸慰道:「阿姨,這裡山區樹多,空氣裡的負氧離子多,離子可以破壞結核菌,殺滅結核菌。」

阿柳媽說:「你們不知道,我家大太太多小氣刻薄。你們看,這滿屋子舊東西都是他們不要了,扔在這裡。他們的廚子住得也比我們體面。」

阿柳給媽媽和大家續茶,輕輕咳嗽著,臉上漾著笑意,不做聲。

盲女說:「阿姨弗要生氣,耶穌愛你,我們都愛你!我們一起唱讚美詩,好嗎?」

......

最後,阿柳把蘇瑩送下山坡,悄聲說:「我爸寵我媽,又怕大媽媽。而我媽暴烈任性,恨極大太太嫉妒她,又財權獨攬,對我們母女苛刻。我本想讓媽媽離開他們一陣子,但來到這裡後,她心情還是不好,整天罵罵咧咧,唉——」

03

又一天,蘇瑩放學回家,媽媽告訴她,阿柳的父親坐著小轎車來看她們母女倆了。有那麼一會兒後,就見阿柳媽媽站在小陽台開著的門口尖聲叫道:「為女兒好,為女兒好!為什麼不去杭州寶石山療養?不去江西廬山療養?她就盼著我們早死!」然後就是摔碎什麼東西的聲音。又過了會兒,阿柳媽媽被傭人抬下樓,閉著眼,臉色煞白,坐進了轎車。

媽媽說:「大概送醫院去了。做小老婆那麼兇,要吃大虧,真可憐阿柳了。」

白累德醫院醫護人員

白累德醫院急診單人病房的牆上掛著風景畫。

阿柳戴口罩陪著媽媽,人明顯疲憊。她等爸爸離去後,就去請了凱薩琳大夫來看望媽媽。

凱薩琳也戴著口罩,進來就先看看吊瓶點滴的速度,摸摸阿柳媽的額頭,然後柔聲說道:「阿柳媽媽,你這是情緒太激動,腦血管痙攣,供血不足而導致的一過性暈倒。不要緊,用點藥,休息一下就好。」

阿柳媽說:「你那麼忙,要照顧結核病人,還過來看我,讓我怎麼謝你!」

凱薩琳指了指天,說:「謝耶穌啊,我們是他的女僕。」

阿柳媽嘆口氣說:「唉,阿柳和我說過,你們都聽耶穌的,愛人如己。但耶穌的道理在天上,我在地上。我這脾氣改不了啦,要活活被我家大太太氣死,激動死。我不愛我自己,更不會去愛她。」

阿柳把阿嬤送來的參湯遞給媽媽,說:「阿媽,我原來也恨大媽媽和哥哥姐姐,但聖經說,得救的人要憐憫還沒有得救的。我就為他們祈禱,這種憐憫就是愛呀。」

阿柳媽氣又上來,說:「要禱告你禱告,我不會像老爺和你,那麼忍氣吞聲。被人欺負了,還不能罵,我寧可不信耶穌下地獄的。」

又對凱薩琳大夫說:「我家的事你多少知道一些,就是大太太家有權勢,在我家老爺的生意上幫過忙,所以我們家所有大小鑰匙都是大太太管著。去年,我親侄兒結婚,我家老爺總要給禮金吧,老爺和大太太商量。你知道她怎麼說?『老爺你天天往姨太太房間跑,她的私房錢早就攢得滿進滿出了,讓姨太太出大頭。』我家老爺口袋裡一個小角子都要被她搜走的,而且阿柳那時已經生病了,她還說這種畜生不如的話。我氣得馬上要去抽她嘴巴子,被老爺硬勸下了。最後,婚期到了,老爺只好先拿公司的錢墊著。你說,我怎麼咽得下這口氣?」

凱薩琳醫師剛用空心拳為阿柳媽拍了會兒背,這時扶她躺下,掖好被角,笑著說:「我要去結核病房了,你好好休息,多做深呼吸。阿柳媽,我也經常生氣,最近不是有颱風滿大水(吳方言,澇了,遭水災)嗎?院務主任沒通知我,就讓院工來歸並我們結核病人,空出房間來安置水災病人。」

「我知道了就去找主任,讓他把傳染性強的病人和輕病人分開歸並,以免交叉感染。他罵道,災民就等在門外,他已焦頭爛額,我還給他添亂。我就回辦公室禱告,把氣事打成一個包裹,交給耶穌。你猜怎麼著,主任後腳跟來,讓院工聽我們醫生吩咐,重新歸置結核病人!」

04

禮拜天,蘇瑩去了景山教堂,沒有找見阿柳。

過了一陣子,蘇瑩又去了教堂,這回碰見坐在角落裡的阿柳,她戴著口罩。

禮拜結束後,阿柳帶蘇瑩去了清靜的教堂後花園,灰色的牆基邊,大片的朱頂紅開得蓬勃舒展。

阿柳人很虛弱,還有點發燒,臉色粉紅,越發襯得額頭上的青筋發黑。她告訴蘇瑩,她因為咯血,最近又住了幾天白累德醫院。住院時,對生死看法有了大翻轉。

「孔夫子說,朝聞道,夕死可矣。蘇瑩,我已經聞道了,已經上了耶穌的軌道,咳咳咳,什麼時候會死,一點都不怕了。」

蘇瑩覺得脊背像有涼水澆下,說:「別瞎說,你年紀輕,好好休養,一定能等到治肺病的特效藥,聽說國外已經在研究鏈黴素了。」

阿柳搖了搖頭,重重咳了幾聲。

「凱薩琳說耶穌已經為我的靈魂死,我不用死了,氣息一被收走,就可以去樂園。咳咳咳,好多病人被她從瀕死之地搶救回來後,都告訴她,耶穌來接過他們,又讓他們回世上傳福音。」

蘇瑩結結巴巴說:「那......那耶穌不會接你走,會讓你留在世上傳,傳福音......」

「我不留戀世上。咳咳咳,媽媽還是常要回大宅院去吵鬧,回來就哭半天,真叫我既可憐她,又了無生趣。但我又放心不下她,我如果走了,她要去報仇。咳咳咳......」阿柳咳得縮成一團,這哪是咳嗽,是深沉的發自胸腔深處的猛烈震動。蘇瑩害怕極了,生怕她把肺都整個兒震出來,忙抱住她,為她拍背。

後面的幾個禮拜天,蘇瑩只要有空,就去景山教堂,但都沒有找到阿柳。她心裡有了不祥的感覺。

這個禮拜天,蘇瑩去了綠色小洋樓。

她準備好接受阿柳媽的抱怨嘮叨,卻驚訝地發現,她安安靜靜坐在沙發上,穿著素色旗袍,看著手中女兒的照片,阿嬤開好門又回她身邊陪著。

阿柳已經走了?

阿柳媽一看見蘇瑩,就站起身來,急切地說:「蘇瑩,蘇瑩啊,阿柳到天上去了,真的到天上去了。我親耳聽到天上有音樂下來,像雁蕩山小龍湫的水,也像教堂裡的鋼琴聲。我親耳聽到,親耳聽到!好聽極了,好聽極了,像水一樣流下來,叮叮咚咚流下來,把阿柳接走了!」

阿嬤說:「我也在床邊,我也聽見,趕來為阿柳禱告的護士小姐和盲小姐也都聽見。阿柳的臉像燈那麼亮,那麼亮。」

蘇瑩潸然淚下,她上前拉住阿柳媽的手坐回沙發上。

阿柳媽媽眼淚漣漣,說:「如果不是親耳聽到,我一定不信。蘇瑩啊,現在我信了,我信了,我信真有耶穌,耶穌把我的阿柳接走了,耶穌讓阿柳去了好地方。」

蘇瑩抱住阿柳媽,輕輕撫摸著她的後背,許久許久。

阿柳媽媽用手絹拭了拭眼淚,走進裡屋,拿了兩隻小繡花袋出來。她打開袋子給蘇瑩看,一隻裡面裝著一小袋一小袋的老鼠藥,一隻裡面裝著幾隻打火機。

阿柳媽媽說:「寶貝女兒死了,我不想活了,我原來打算等阿柳一咽氣,立刻去大宅院放毒,放毒不成就放火。阿柳不在了,我還活著幹什麼,和他們一起死!」

蘇瑩滿面是淚,為阿柳媽收好小袋子。

阿柳媽坐下抽泣了好一會兒後,聲音顫抖著說:「但是現在我不去了,不去踹樓板,放毒,燒死他們一家子了。我不能對不起耶穌,我聽阿柳的,耶穌在看著我呢,耶穌在看著我呢!」

她突然跺著腳嚎啕大哭起來:「喔——我不去了呀,阿柳,我聽你的,我不去了,喔——不去了呀!」

......

-END-

作者簡介

多加

祖籍浙江溫州,現居杭州。從出版機構退休後,一直服事小組並參與探訪。2020年進入創文學習,開始走文字事奉的道路。餘生願為「未得之民」而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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