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在溫哥華,雪,欲走還留。站在客廳的落地窗往外看,雪花像一枝沾滿白色顏料的畫筆,沿途揮灑,經過前院草坪,爬上櫻花樹,越過斜背式屋頂、煙囪,最後停佇在遠處的山頭;收起畫筆,一幅名為銀白世界的鉅作就這麼誕生了。
帶著剛出爐的詩作《三月雪》,賈福相翩翩出現在浮生小雨藝文沙龍,與會者二、三十人,多來自藝文界,因喜愛賈教授而聚集,主持人是溫哥華女畫家張麗娜。
把雪花比喻成白衫男子,熱吻著紅了臉的櫻花,《三月雪》裡有劍俠唐璜,有多情少女,看得出愛情在賈教授生命中的份量。接著他談到即將出版的《詩經國風英文白話新譯》,抱著替古人說話的大喜悅,他以六年的心血,讓「古老東方與現代西方二者在這冊譯作中相遇,手牽著手一同前進」。賈教授說:「我剛過七十七歲生日,在這種年齡,虛榮對我來說並不重要了,我是要對中國文化作點貢獻,把中國古典文學介紹給西方,介紹給中國的年輕朋友們。」此刻的他,除了詩人本色,更展現了學人使命。
賈教授拿起一條太太為他編織的項鍊,說人生好比這條項鍊,長長短短,總能串起一些寶石,寶石或暗淡或燦爛,「到了頭/摘下項鍊/放在床前/閉起眼/再見」(摘自賈福相詩作《項鍊》),瀟洒地似乎連愛因斯坦的那塊墓誌碑文——愛因斯坦曾到這裡走過一回——都嫌多餘。
「說一說我的人生吧!」賈教授開始談孔子的道:朝聞道,夕死可矣;談老子的道:生而不有,為而不恃,長而不宰;談叔孫豹的三不朽:立功、立德、立言;談張橫渠的立心、立命、繼絕學、開太平;談王國維三境界,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談蠶食桑吐絲,究竟是自縛還是釋放?談剝洋葱,剝去一圈圈組織後,中心是一個空,那麼空又是什麼?句句叩問人生、直指生命;其中,賈教授的智慧印證,自然隱身其間。
永遠以最真誠的方式彼此相照,賈教授自剖人生,眼神中盡是燃燒的熱情。他說世間最可怕的是戰爭,最醜陋的是歧視,在《七十六歲自剖》詩中他這樣寫著:「知識不平等,財富不平等/不平等有了戰爭/戰爭是罪犯/沒有英雄/生物多樣,人間不同/不同才好/不同就是大同」。好一個「不同就是大同」,若非以極境眼光來看待人間,看待故事,看待歷史,怎能懷抱如此的理解與溫情?我想起羅素說過:「三種單純然而極其強烈的激情支配我的一生——對愛情的渴望、對知識的追求,以及對人類苦難痛徹肺腑的憐憫」,似可與賈教授的人生相輝映。
「最令我高興的事都與風景有關」,賈教授興奮地述說曾經開車行經一座木橋,飛舞的黃葉紛紛落向車頂;還有一回泛舟,飛魚竟躍上了船板………。我突然明白賈教授的「道」了,原來他的「道」法自然!作為一位卓越的生物生態學者,早看盡大自然成住壞空的定律,他舉起桌上的空紙杯,說正因為它空了,才可以裝進更多不同的東西。原來,體悟了「無」的本體,才能「一點點悲情,一點點憐憫/一點點花樹,一點點白雲」(摘自詩作《七十六歲自剖》)。
猜想賈教授是否寧可化作庭前的花樹,努力綻放一季的美麗,卻也明白枯謝的真實存在。一如他對譯註詩經的自信:「此工程可說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嗎?」他想了一下回答:「應該也是」。他的自信,來自於「因為我已盡了全力」。花花世界似真如幻,快樂與悲傷常是並存的感動,他說這是一種神秘的感覺;神秘,是詩的靈感源頭。
「雪花溶了/淚水漣漣/櫻花謝了/飛舞片片/花非花了/花魂翩翩」,他又吟唱起另一首詩作《風起》。看來,三月的雪,傳遞的不僅是季節的消息,落在賈教授的筆下,竟成為一種生命的感通,饒富哲理與詩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