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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緣人
2006/03/25 22:29:12瀏覽1447|回應0|推薦6

唸大學的前兩、三年,我和幾個同學通常是季後賽的常客。

 

每年NBA季後賽從東西區八強的對決開始,慢慢打入四強,接著是各區兩強的對決,最後又開始東西區的冠軍賽,一直到最後的總決賽,我們補考的路上也是一樣,期末考沒過,老師抓我們去補考,補考一次沒過再考,有一次我打入了總冠軍決賽,一個人在諾大的教室裡花了六、七個小時寫著好幾份考卷,一邊懺悔著自己的打混與駑鈍。

 

總是覺得除了讀書以外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也因為知道自己不喜歡唸書,反而選了個四百多學分的大學,強迫自己學習。

 

渾渾噩噩過了兩年,在老師的施捨下,勉強只有一科重修過,系主任當面警告過成績再那麼差就要找家長到學校來談,而我也知道大三上開始會是難熬的開始,不再補考,也不加分,鐵面無私,沒過就是沒過,聽說還有學長連續兩年都拿五十九分,和學長以及學長的學長一起上課就是一種警惕,學校採小班精兵政策,緊迫盯人要求品質

 

辭掉所有心愛的社團,我的眼裡,從今只容的下書本。 

 

曾經美麗的血河裡灌溉過一條條肌肉的流域,撥離層層的組織一探究竟,骨頭也一一解構,在陌生的拉丁名字堆裡,成天在洗不掉的福馬林味道中親手劃開大體,我開始認識和自己相似的身體,念大學以來,終於有學習醫學的感覺。

 

其實當初也是因為對解剖好奇才想來念醫,聽說很累,但沒想到真的有這麼累。

 

每天早上七點半起床,背著十公斤重的原文書、圖譜、講義、筆記以及各家秘笈,穿越的是兩百多階的障礙,到達山上的教室和餐廳。 

 

醫生詩人鯨向海學長曾說,夢是一個需要腳程和裝備才能到達的地方。

 

但不免在每學年剛開始的時候,我們總帶著沒放暑假的怨念,雙主修中西醫的學生,中醫課程是排在醫學系下課以及放暑假的時段,當別的選手都已經在休息的時候我們還得加跑幾圈,然後用殘存的體力繼續另一場競賽。

 

不願意說這是不得已的選擇,總是期待有那麼一天,中醫和西醫可以成為我們幫助整個世界最有力的左手和右手,賭上青春為了更多的可能,選擇這樣學醫需要很大的勇氣、決心與掙扎。

 

每天下課後就有解放的感覺,吃飯過後我必須散散步放鬆心情,把糾結而沉重的記憶暫時架空,回到寢室收收電子郵件,和同學聊聊天,上床前才翻一翻書,發現念不下就躲進棉被裡。

 

卻無法持續而有效地正面攻擊。

 

週末的時候我固定運動,在戶外四處走走,上課多了悶的發慌,在那麼一天半的時間,我希望能遠離課本。

 

一向不安於室的我。

 

組織學的考試近了,解剖課也開始上的不專心。

 

細胞的排列、長相、細胞質的色調、特殊的胞器,如何分辨類似的組織…,和同學的討論與爭論後,終於把原本漂流思緒整理出大略的章法,寫了密密麻麻的筆記,第一次考試,考的和預期落差很大。

 

考解剖學前兩週,我意識到不對勁,趕緊修正生活型態,吃過晚餐先到圖書館報到,遠離那個室友都在打電動和打電話泡馬子,單獨我在唸書會格格不入的寢室。

 

真正翻開課本才發現似乎太遲了,仔細唸過一頁就花去我幾十分鐘的時間,剩下不到十天的時間,而唸不完書的感覺像懷疑癌症已經蔓延,開始後悔為了前一科的考試把唸書的方針打亂…。

 

有時唸書唸的晚,上課打了瞌睡,睡了又醒,醒著卻又接不起來,睡睡醒醒過了一整個早上。

 

又到了週末,下課前同學差一點累攤在我身上,終於又過了一週,至少週六可以毫無顧忌狠狠睡上一覺,學期才三分之ㄧ,我們卻在每個週五都有相擁而泣的衝動。

 

大部分的同學都是成天眼帶血絲和黑眼圈,也不隨便笑,笑起來很累人的,走在路上遇到朋友我也只能輕輕打招呼,深怕多耗任何一點體力。

 

解剖課第一次的考試逼近,前幾個晚上室友輪流失眠,半夜還緊張的腹瀉,我雖然維持良好的睡眠品質,卻也開使有輕微的胃痛,而我消化系統向來都很好…。

 

考到一半我就慌了,許多題目似懂非懂,我以為自己有念熟,考實驗跑台的時候也被老師的創意武力恫赫,老師把平常我們解剖大體慣用的的擺設方式巧妙地做了某些角度的旋轉,扭轉了關節還把我們賴以維生的相對指標蓋住,在我們的醫學院解剖考試規定是不准擅自用手移動考題,大部分的題目,我只能在有限的幾秒鐘裡從有限的角度中對著日夜陪伴卻又陌生的景象寫下最可能的答案。

 

考過試後,拖著又累又餓又挫敗的身心到餐廳吃飯,我很難忘記那完全沒有味道的一餐。

 

究竟是哪裏出現了問題呢?唸書的方式還是時間?

 

慘不忍賭的成績終於出來了,知道消息的時候,我整個人恍忽地瀕臨解體。

 

於是更得逼自己進步,成績不好沒有理由,只是自己不夠強而已,覺得這輩子就要栽在這裡,低潮中還得強迫自己念很多書,沒有一點遲疑的餘地。

 

同學的女朋友從南部特地來找,也被用唸書的理由拒絕見面,而我們這些單身的人卻整天心神不定想著追女生的絕招,一切,都有年輕的浮躁氣息。

 

潛心、定力,念不下書不可以是藉口,別老想過著舒服的生活,別總惦記著氧氣。

 

每隔一兩天我都得回顧時間是如何被花掉,再三確認有無可以壓縮的時間,有無可以省略的動線,有無可以一次完成的事情,有無不必要的作息。

 

某次回家,發現竟然忘記家裡的電燈的開關在哪,我只記得哪條肌肉附著在哪些骨頭的哪一個角落,記得那一種胚胎層發育成哪一種器官系統,有時眼前一片空白,模模糊糊中拖著身體飄過來飄過去,也不知道自己是否還活著,不知道自己是醒著還睡著,夢裡夢外都在念書。

 

第二次期中考又再度來臨,結果還是不及格。

 

那天,老師當面宣佈我大體解剖課不可能過的那天,帶著羞愧、悔恨、不解和茫然的一天,像個沒有靈魂的人。

 

或許是太軟弱、太容易屈服的個性。

 

於是在自以為夠沉靜的生活裡更加沉靜,在自以為有效率的唸書裡追加效率,再刪去更多的旁支末節,生活作息幾度精簡。

 

每天晚上在圖書館唸書,望著窗外台北盆地的繁華,在花樣的青春裡用單一的表情蠕動著,開始和外界隔絕,不聽其他大學生如何玩樂過日子。

 

以前活潑愛笑的同學也開始變了樣,也開始有同學固定吃憂鬱症的藥。

 

往往追不上無情流逝的時間。

 

新的ㄧ學期,我過著沉靜的重修生活,補睡了許多覺,多打了許多球,永遠記得身上烙過重修的疤痕,提醒自己要步步為營、戰戰兢兢。

 

當然也因為重修而失去好不容易考上夢想已久的交換學生資格,偶爾回憶起整個學校的大學生都放暑假而我們卻過著天天早晚上課的日子,想到大老師看著我們下課十分鐘全班幾乎都趴下,直說這根本不是培養人才是糟蹋人才。

 

只是那時候我們還離病人的苦難太遠,所以才會斤斤計較,跟後來的日子比起來,那年,只是連蛋殼都還沒掙破的大三。

 

到了更高的年級,動輒幾十份的共筆要念,每一份恐怕都可以是上百張密密麻麻的投影片,每份要念一小時多到一整天不等,每週要病案討論數次,一次得準備兩到三小時,加上教學門診,超音波和電腦斷層、核磁共振、正子攝影…,超音波裡腹部、腎臟、心臟和子宮各有不同的故事,每次總要一整個早上,加上每天的查房,查過房要替自己的病人作理學檢查和病程紀錄,每週要交的病例報告,加上正課時間,還有得長期花時間投資的論文寫作,早餐買了可能要到下午才吃得到,五點鐘吃其實我們是在吃午餐,不規律的生活,一定超過負荷的學業和事業量,天天面對真的虛弱快掛了的病人或是被自己嚇死的病人…。
 

後來每年的學弟妹都有一樣慘烈的表情,還有的更以偏激的偷考題手段企圖闖關。

 

而我也永遠記得那年的期末考,最後一些家長連四處求神問卜的方法都用上,在無論如何都不會通過的陰霾下,還在考前聽到又有本院醫師過勞死的消息,放手一搏用自己的力氣考到了八十多分,想脫離邊緣人的標籤。

 

或許一切都太晚了,也或許我失去了很多,但我會一直記得,曾經,我是遊走及格邊緣的浪人,人生帶著缺口,反而會覺得更珍惜。

 

( 創作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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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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