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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鄉梳洗
2006/03/09 00:02:56瀏覽808|回應0|推薦7

家鄉梳洗

每回一次家,就像梳洗了一回。

之一‧拂塵

掃墓的前一天,我搭了車回宜蘭的家,雲,把大地隔入濕悶的暗室裡,雨,把我們和世界之間再隔了霧似的一層窗,我和家鄉的記憶間也隔了層紗,許多原本理所當然的場景隨著時間前進漸漸糊去。

火車在加速,把熟悉的景色一一往後丟去,眼前的景色竟然越來越陌生,陌生還能叫做家嗎?家不就是一個熟悉到可以完全放鬆的地方?眼前的陌生卻讓我遲疑,還好瑞芳站一過,擺脫了城市的拘泥,我開始複習山水的纏繞,大小溪石的佇立,越來越接近宜蘭了,固定在那個角度穿越山洞,緊接展現岀太平洋沿岸的磅礡氣勢,蘭陽平原的守護神--龜山島也在海中遠觀,福隆便當的叫賣聲再添一筆熟悉的味道,接著海岸線收起,開展出整片的稻田,頓時間我完全清醒,能真真切切地辨認出這是生我、養我長大的蘭陽大平原,礁溪溫泉鄉一過,遠遠就可以看到友愛百貨標高十六層樓的宜蘭地標,記得曾經在那個頂樓輕易地窺探整個東北角的海岸線呢!走出新砌成卻是古意盎然的火車站,宜蘭!我回來了!

明明就在北部唸書,但醫學院的課業實在太重,回家的次數少的像是置身國外,每次回家總會訝異哪條街又多了棟樓或是換了什麼招牌,父母的氣色和容顏有什麼樣的轉變,鄰居的小孩竟然已經長大得認不出來,昔日球場的球友又汰舊換新,原來,在家鄉的成長過程裡我又曠課了好多堂。

繞過了一間間母校,想起國小時候的呆頭,國中時候的閒晃,高中時候的苦讀,時間走著不停,一節節難熬的上課、一句句關心的話、一件件開心的傷心的往事,竟然一下就濃縮在記憶裡的一瞬間,還來不及跟師長道謝,來不及跟朋友道別,來不及再多看學校幾眼,來不及跟喜歡的人說清楚,來不及擦拭每個昨天,所有成調或不成調的樂章,一翻頁,旋律全變了。


 
   儘管我每次親手拈過家裡地板的溫度,複習樓梯扶手的觸感,朝著天空使勁地吸著空氣,試圖完全展開眼耳鼻舌身意的觸覺想去捕捉,期待能把漏掉的記憶拼湊出,但時間的灰塵總是太厚,總會蓋過我擦拭的速度。

在家鄉的面前,我是沾滿了污垢的旅人。

掃墓的時候見到久違的長輩和親戚,這是難得大家都能團聚的一刻,由奶奶坐鎮指揮,三代的家族一起把一整年積起來的雜草和污泥擦拭,最後站在一起,在祖先的面前齊心上香祈禱、燒紙錢,在整座香煙裊裊的山坡上,聊起從新年後就沒在家族裡出現的自己。

我是長孫,奶奶對我不免多些期盼,雖然只是每次聽起來都差不多的噓寒問暖,但就是同樣的問候,同樣關愛的眼神,同樣細水長流的支持,可以把我在異地求學遭遇的挫折和失敗稍稍緩解。

課業的壓力讓我一再缺席,暑假要上課;中秋節家人等我烤肉但班上卻要補課;做好了我愛吃的粽子等我,卻被通知端午節要排考試;整個大學生活一直重複著上課、唸書、考試、緊張和睡眠不足,以後還有多少的值班和書本在等著,多想跟家人說聲對不起,常常盼不到我回家。

儘管每次帶回家的總是疲憊和恍惚的灰塵,等到從家裡要回學校之前又帶滿全新的精神,任何波動的情緒都找到了堅定的後盾,所有的分享又多了加倍的溫馨和快樂,回了一次家,就像徹頭徹尾地梳洗了一輪,臨走之前總又帶滿了初生的輕鬆和釋懷,原來家就是我失意時的緩衝池,得意時的揚聲器。

我們掃著墓,家人和家鄉掃著我心裡的灰塵。

之二‧舒活

剛忙過醫學院沉悶的期末考,同樣帶著疲累,難得地見到十二月的冬陽,一向冷白的醫院一律挑染金芒,風還不夠暖,卻更襯出了陽光的祝禱,踏著往來穿梭的光影,終於又到了這天,我抽離學業的現場,起身朝家的方向歸去。                        

帶著衝衝撞撞所闖出來的跌打損傷。

朝家的歸去,像循著地心引力一樣自然,想起當初離開家裡念醫學院,只是想執意進行夢想中的白色飛行,期許有一天可以乘著漸豐的白色羽翼,談笑風生間解決病人的病痛,第一次離開家裡,相信自己可以挑戰整個四百多學分的雙主修醫學生生涯,毫不猶豫填下了這個志願,只是當真正離開家之後,每次遇到不如意的事情,腦海中總會偶爾浮現父母的叮嚀和童年的味道,不斷誘惑我回家。

對家的記憶已經遙遠到需要考古,考自己的古,考這片土地的古,我騎著最宜蘭的交通工具自行車,慢慢來回巡視記憶裡外的家園,期待能化開在城市在課業裡積久的氣滯血淤。

「再撐一下就可以回家了!」,埋在書堆裡的我常這樣想,回家後我要吃文昌街的乾麵,員山魚丸米粉,中山路的肉包,我會一直重複著回家的場景作為原動力,每當我瀕臨意志的極限、體力的邊緣和情緒的臨界點時。

第一天,沿著宜蘭河的河濱自行車道,朝上游去,剛好是落日的西方,我敷著冬陽的暖意,對習慣醫院不見日光生活的身體進行暖身,用最適合熬出宜蘭味道的悠閒與慢,一輪一輪地前進,河是不夠壯麗,但我就是在這條河所灌溉的土地長大的,沒有兩河流域那樣偉大的歷史角色,卻是一樣肩負有薪傳發展的使命,我們一樣能跟著河的靈魂脈動安身立命,陽光的spa正慰勞在異鄉疲憊的我,不特別寬闊的河面也閃動著光,發現口中喃喃竟唱起兒歌,看是潛意識想起了我成長過程的事,整個身上的感覺都貼緊了這整片土地,吹著同樣的微風,看同樣的日落,擁著同樣的心跳頻率。

第二天,繼續這場家鄉治療,這次選擇的是家後面說不出名字的鄉間小路,日子一久,已經記不得路的順序,在持續暖照的冬陽沐浴之下,在粼光倒影的山水田園面前,我重溫了自然的擁抱,騎上了橋齡頗輕的高東橋,找了最高的點,頓住,闔眼內視整個宜蘭市郊,這幾年萬紫千紅見識多了,家鄉變得沒太多特別,仍是一貫的綠,但這就是我愛的宜蘭特色,也只有真正懂得欣賞宜蘭的眼光才能珍惜沒有絢爛外表雕飾的純淨,我喜歡看著陽光層層舖上了蘭陽平原,陽光對宜蘭太過奢侈,我喜歡看這片土地終於等到渴求的陽光然後狂飲,就像我終於回到家享受被幸福擁抱的感覺,紮實獨特而不可剝奪,這一刻,虛弱的我們同時進補,往更遠騎上了更高的黎霧橋,我又用另一道直徑劃過整個城市,這回哼出的是情歌,原來像是在青春在戀愛的感覺。

第三天,繞著縣政府周邊的道路,朝著旁邊不知名的路亂闖,冒險中加上了方向的賭注,更發現原本以為自己很熟的宜蘭卻還有不少方向還沒試過,獨著身,心情有時像是小說的劇情驟轉,或是散文的平鋪直敘,或是新詩的意象跳躍,像是我在寫著宜蘭,宜蘭在寫著我,我們互相生長,漸漸轉化,從出生之後,我們一起度過時序的潛移,最後,走到了沒人的河邊,我開始在城市裡施展不開的大吼大叫,甚至跳一連串無厘頭的熱舞加上太極拳法,藐視城市的拘謹和客套,平時累積的壓力瞬間爆發,像是切入了籃下猛力跳起飛身狂扣,嘶吼後一陣靜謐,在鄉村的微血管裡,徹底地和大自然交流著氧氣和生命,直到夜燈裡亮起了藍色的大橋,把我拉回了時間的牢籠裡,狂奔的歸途中唱起了rapR&B,呼應身心已釋放出的節奏。

總是慶幸自己從宜蘭出生,從小就能貼近享受四季的轉換,能學習和大自然和諧共處,不像城市,永遠有卸不下的迷彩,庸碌慣了,再也分不清幽靜或是喧擾,入世太深,早忘了心靈的基調,城市和課業綁著我的手腳,淤阻著血路。  

也只有在宜蘭的街上,我永遠記得要放輕腳步,靜靜享有生命,在家鄉的羽翼下,我永遠能舒筋活絡。

之三‧入浴

又是一次考完試的空檔,背上簡要的行囊,逃命似衝向車站,隨手買下任何能最快到家的車票,飛奔!雙腳、快車和想家的心,擁擠!滿車或座或站的旅人,滿腔或酸或甜想家的情緒。


   
直到天空暗去,窗上才映出自己疲憊的臉,離開家可能太久,像久未充電,眼神竟流連著一點落寞,原來,就算掙脫了臍帶,還是需要一些母愛,我回來了,回來找一些和羊水一樣遙遠的記憶。


   
還殘留不久前的情緒,期末考神志最混亂的時候,聽說又有醫院的醫師因為過度勞累而過世了,斷氣的時候手裡還拿著筆,正在審核健保的案,這就是我即將投入的醫界嗎?

回到家的那個晚上,穿上合身不過的睡衣,潛沈在自己的床墊,栽入甚至連頭形都還在的枕頭,這時候,甚至得懷疑這樣的美麗是有預謀的。


   
吻醒我的是鳥雀的讚賞,瞧,已是滿室的晨光,醒來後,迫不及待想跳入家鄉這個大浴缸。


   
聯考前的每一個傍晚,就是騎著這條路,在每一個夕日餘暉遙望下,從市內直奔海邊,這條路車少得沒有號誌,隨你心情好壞可以有自己的交通規則,人也少,不怕被聽見我走音地放歌,路很簡單,腦子裡不必放著城市裡的地圖,乘風的麻雀絕對是自然的高亢,這樣的畫面適合停格,每個角度都值得入鏡,多想隨著晚霞的餘緒醉去,去體認Stray Bird裡說的 ”The artist is the lover of Nature; therefore he is her slave and her master.”


   
我用綠色淨身,鄉間哪處的綠不多的能讓人任性養眼?綠,不是城市中掐緊了脖子不得呼吸的綠,不是被埋沒的被吞蝕的用來抱歉的用來彌補的綠,綠,要綠就得滿山遍野天旋地轉的綠,疾雨攔不下,迷霧藏不住的綠,一層層從青青草地到深深山林的綠,自然的綠總是和諧的,像悠閒地拉長著琴聲,指尖還空撫著裊裊的餘音,放鬆心神,忘卻瑣碎,忘卻自卑,忘卻城市裡繁華的夢,忘卻兵臨城下的期中考,忘卻社交場合上一個個虛偽的微笑,忘卻行人沒有表情的都會街頭,忘卻曾經令人措手不及的九二一,忘卻人間紛爭互殺的恐怖攻擊,


   
騎到了充滿靈氣的龍潭湖,山水交疊,不時有貼近水面的水鳥,鷹也在山邊的上升氣流裡悠游,我也用水色沐浴,和綠色一樣,深埋在宜蘭人的性格裡,是水,人本來就是水做的,更是從水裡出生的,透著水,我們清楚的看見自己,回到原形。

想起那時候看到因為SARS殉職的年輕醫生,還有幾年前身旁一個跟我同樣健壯的年輕生命驟逝,萬一我就是那個被迫得突然離開的生命,我是怎樣都不甘心的,在醫學院這幾年,經歷生離死別、脆弱和暗夜奮鬥的孤單,必須壓抑的個人情緒和狹隘的生活格局,那個談了戀愛的夏天又緊接著失戀的秋天,想到努力經營的社團,辦了精采的活動,參加了精采的比賽,那些喜怒哀樂的情緒又如何呢?看著水面的平靜,我不斷懷疑!

即使攀登過高岡,潛入過深海,還是會懷念最初的平地,想起一個人在外面的日子,經歷著多少次靈魂漂泊的空虛,多少次迷惘封鎖著重愁,多少次懷疑世界只剩下層層陰影,多少次膠附著稚氣,原來,此時,躺在家鄉的大浴缸裡,洗滌著山水,就可以撫平了所有發痛的傷疤,水和綠和宜蘭帶我回到平靜,家鄉更是我永遠的信仰,任何的過問、猜測、猶豫不決都已經多餘,有家這樣堅定、持續而無語的陪伴已經足夠,我願意永遠去信仰簡簡單單的愛,不管在築夢的過程還有多少艱辛。


    旅車上綿綿地睡去,驚醒的瞬間,我又再度走入陌生的人群,家鄉,不知是在遙遠的背後或是隱隱的夢境。


   
拂去了遊子的灰塵,舒活了的筋絡,投入山水的大浴缸,每回家一次,就梳洗了一回。


 

( 創作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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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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