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生

在醫院裡見習產科的這一週，眼前這位挺著肚子的年輕媽媽，在丈夫細心的攙扶和婆婆細瑣的叮嚀聲中住進醫院待產。

九個多月大的生命，在逐漸飽滿的腹部裡蓄勢待發，像在深透的夜色裡蟄伏，在靜謐中醞釀著，時序漸進，等著光亮悄悄滲透過來，天空開始伸展，一瞬間張開明耀的眼睛，閃動出一道道曙光，開始一整場白天的精采。  

媽媽臉上帶著憔悴也藏著喜悅，孩子懷胎到現在，膨大的肚子讓她坐也不是，躺也不是，她無法翻身也難以入睡，在人體有限的空間中，胎兒不免往前壓迫到膀胱，造成頻尿，往後推擠著直腸，威脅消化道的出口，小寶寶對生存空間的卡位造成了母體的不便，但因為對新生命有所期盼，一切的負荷總會在日日夜夜的等待裡釀出甜蜜的味道。

詢問過病史，才知道眼前的這位年輕媽媽，在懷孕的背後還藏著故事。

新婚後，在正常的性生活裡，太太卻始終沒有懷孕，在夫妻間的期望和父母的壓力下四處打聽哪邊有靈驗的註生娘娘，東奔西跑求神拜佛，命理占卜也一攤又一攤地問過，卻持續沒有懷孕的消息，訴求現代醫學的幫忙，排除了先生精子的問題，打通子宮內膜異位造成的輸卵管沾黏，調整好賀爾蒙的狀態…，克服一層又一層的難題之後，還是無法受孕，最後還求助中醫調理，在即將決定尋求人工生殖科技之前，終於受孕。

每一對精卵相遇的路上，都有沉重的行李。

在這之前，男女在人海中相識，甚至相戀、相守，等到精卵踏上互相尋找的旅途已經是難得的機遇，中醫說”男精壯而女經調，陰陽合，兩神相搏，種子胞中”，懷孕需要許多的條件，精子和卵子本身要有一定的品質，接著歷經高潮時的暗香浮動，上億的競爭對手中脫穎而出唯一的精子優勝者，和卵巢細心培育出的卵子開始前往相會的鵲橋，相遇就像寫作時靈感和情緒的交融，找到適當的位置才能在子宮內安全降落，就像找到適當的時機才能開始下筆…。

一切的故事都發生在母親體內，那孕育生命的宮殿中。

子宮，我們都待過的故鄉，在那肥沃的土壤裡流動著母親熱情的血液，羊水的搖籃中總令人高枕無憂，母體像天與地的包容，在無私的關懷和漫長的等待中，守護著即將萌芽的種子。

我們都被這樣照料過，十個月的不棄不離，十個月的戰戰兢兢，十個月的血脈相通、互相感受心跳的搏動，母親的羽翼溫柔而執著地守候，無論風雨落石都替我們擋下。

這位年輕的媽媽做了最後一次的檢查，良好的結果讓她把微皺的心情鋪平，滿心期待即將來臨的預產期。

可以想像身為母親對即將出生的孩子有多少的恐懼與期待，從胚胎著床的那一刻，身體內開始可以測出新生命的分泌物，從單細胞、雙細胞、四細胞、八細胞一步步成長，神經系統、消化系統、心血管系統逐漸成熟，接著在超音波底下窺見寶寶的眼睛、心跳、頭圍…，在陪伴孩子成長的同時，每一次的產前檢查都深怕得到負面的消息，擔心胎位、掛心成長的速度、憂心畸型的可能、害怕感染甚至是流產…，於是習以為常的走路也開始如履薄冰，面對司空見慣的飲食開始戰戰兢兢，不敢碰東碰西，怕染上容易造成突變的化學物質，呼吸也加以管制，怕吸入對胎兒不好的氣體，怕一個咳嗽可能對胎兒造成地震似的撼動、一個轉身會造成海嘯般的侵擾，不敢帶有任何一絲賭氣，擔心造成無法彌補的遺憾，直到即將臨盆的這一刻，所有殷切的期盼早已在身體的負擔中風化，反覆而漫長的等待，在最終以一種溫柔的姿態降落在孕婦喜悅的表情上，最後，這一節樂章剩下柔情與安詳。

每一場生命，都經過這樣的千錘百鍊，每一位母親，為了生命的傳遞展現了多強悍的韌性！

從月經來潮開始，鮮血像是定期為新生命所繳納的利息，還可能有隨經期而來的經痛、乳房脹痛、頭痛、全身痛、眩暈和浮腫等，子宮是人體內的動物，任性而恣意，每一位女性都為了駕馭牠付出一定的代價，即使懷孕後，開始噁心、嘔吐，接著可能厭食、腹痛、如廁困難、煩悶不安，甚至可能聲音嘶啞、驚風抽搐，幾經嚴苛的考驗之後，才能撐到即將生產的這一刻。

學了婦產科之後，我更感恩自己的母親和全天下的母親，甘心領受一切考驗甚至折磨，都是為了親手把生命送上起點，開始每一段獨特而帶有使命的旅程。

生命中也可能出現更殘酷的處境，那些面臨懷著畸型兒的母親往往不顧自己下半輩子必須承受的辛勞，千方百計想把小孩平安生下，而不選擇輕易地終止生命繼續的權利，不隨便忽視生命向光的慾望，如同在前往末日火山的路途上，即使受盡誘惑和煎熬，卻還是不畏任何的黑暗與阻撓，為了達成任務，總是擇善而固執。

如同九二一大地震過後、南亞海嘯過後，世人面對殘破的家園和崩裂離析的處境，歷經怨恨、悲痛、茫然、無助…，最終，總得在命運反覆而殘酷的考驗中、在橫逆的幽谷裡，找到一絲光線當作出口的方向，而每個面對身心殘缺子女的母親，也以同樣的心情，即使期待已經變質成自責，遺憾或許覆蓋希望，但也是在崩解和糾結的拉扯中測試出生命自我救贖的可能，再凌亂的都能加以整理，只因為沒有人能輕易否定生命的莊嚴與神聖。

也因此，我們所擁有的一切並非那麼理所當然，學過的愛與痛、感覺與動作，品嚐美食的味覺和消化的順利，呼吸的自在與心跳的動力，都有了充份感動與感謝的理由。

層層嚴厲的考驗下，才能顯露出生命的韌性，人生總不可能事事如意，在多變的環境中逆流而上並非違反天理，而是心中篤定地存在著必須前進的方向。

有這麼偉大的母親們，生命的無限可能才得以發揮，我們也才能在不完美的條件下追求更完美的一切。

我試著用同樣的期待去迎接即將來臨的新生命，用有限的能力護著這段航行。

「啊！」，孕婦一聲大叫！開始陣痛了，護士姐姐們開始圍上前去教她正確的呼吸與使力，家人們也開始緊張起來，孕婦的眉頭皺成一團，生第一胎的孕婦，一邊嘶吼著，一邊慘烈地哭喊不要生了，同時間眼淚無法停止地宣洩成流域。

把孕婦送入手術室，這是第一次我可以近距離親身觀察自然產的過程，鋪單、消毒、測量子宮頸的開口，等待時機終於成熟時，把心情鋪上紅色的地毯，迎接重要的新生命。 

在古代生產一直是危險的事，生過了得到讚賞，生不過得到埋葬，一直都有生產過程是一腳在陽間，一腳在陰間的說法，現在醫學或許進步了，卻也無法保證一定安全。

即使撐到了最後的關卡，還是有羊水栓塞造成母體生命危險的可能。

無論夜多險惡，母親都像月光一樣溫和地照耀著。

即將，另一場生命的本質即將被授袍，新生命拿著入場券準備開始人間的旅程，開始領受新奇的遊戲、成長的喜悅、家庭的溫暖，或許開始學業的挑戰，或許開始熱戀、開始事業的奮戰，開始像每個你和我ㄧ樣，將找到自己的位置替世界注入新的力量。

含苞待放的花朵，什麼都有可能。

終點線就在眼前，這位母親和這位孩子，你們一定要加油！

經過骨盆腔裡崎嶇的產道，小寶寶在醫生護士們的幫助下，一瞬間完成了好幾個動作—外展、內旋、內轉、外旋…，像在幾米高的跳水台上躍起、轉身、側翻，完成了結合力與美的高難度花式跳水，最後筆直地噗通入水，輕柔地濺起些許的水花。

得分！

經過幾秒鐘，新生兒開始嚎啕大哭，把原本塌陷的肺部撐開，經過簡單初生測試，目前一切正常。

醫師繼續用最短的時間在產道內把胎盤和惡露清出，接著把撕裂的傷口縫補好，止住不停竄出的血流，為這場血色暴力與美學極致的生產過程繫上蝴蝶結。

抱著剛出生的寶寶給先生與婆婆看，全家歡喜地面對著生命的延伸和詮釋。

我們的存在證明了這個世界的不簡單，因為有母親這片土地細心且耐心地孕育著。

幾天後，一家人互相攙扶著離開醫院，這回，多了一個充滿一身祝福的新生命與期待，我站在醫院的長廊，望著這幅畫面，因為有了母愛，生命都將以延續，一切都將雋永綿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