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那麼厲害呀？」下午一點多，我在開刀房，兩點鐘在台北的國慶朗讀代表複選就要開始，終於鼓起勇氣請假，醫師從面罩和頭罩中間露出一對小眼睛斜瞄了我一下。

「好吧，你要去就去吧。」我衝出開刀房，回寢室換了衣服，整理了初選時候的朗讀心得，回憶這幾天來所做的準備和努力，路上順手補買了老師上次特別交代必備的新版國語字典，連領帶都是邊走邊打，一路趕到了會場。

生活中我有許多堅持的事，有機會我不會輕易放過，即使任性也會設法強硬地卡出時間來執行，這次參加國慶朗讀青年代表的徵選對我來說就是如此，就算每天有從早到晚滿滿的見習和課業，但我知道這將是難得的體驗，並打算全力以赴。

整個場面充滿嚴肅和緊張，同學們一個個低著頭用心在準備，我一邊看稿，一邊欣賞大家認真的神情，雖然我得第一個上台，加上學校老師的推薦賦予我極大的期望，但我知道過度緊張成不了事，於是又開始我最擅長的故作輕鬆，像是孔明的空城計，硬是裝做一切如我於浮雲，其實表皮底下已經開始暴亂。

一向對自己的中文程度有一定的自信，直到上次參加初選…。

朗讀要注意語速、氣勢、中氣、眼神和表情，咬字要乾淨卻又不能太生硬，要合乎朗讀原則卻又不能太匠氣，要有自己的風格與年輕的活力，感情的處理要自然、要投入、要沉穩卻又能活潑，要深、要敢卻更不能做作，該斷句時連著讀就不對，該斷句時稍稍猶豫感覺就不對…。

複選讀的這首詩描寫者台灣的四季。

讀春天的時候，我想起初戀的感覺，一切都輕快美好；夏天，想起每次颱風登陸之後，家園的凌亂與殘破；秋天，憶起那年分手的初秋，帶點意外與蕭瑟，到了中秋和家人團聚烤肉，感覺卻又被親情回溫；冬天，沉寂過後又即將是新的一年，在來來回回的循環中一年一年成長與領悟。

想起從初賽到複賽短短幾天，我在緊湊的生活中擠出時間去揣摩朗讀的感覺，有時順手抓了天下詩選，試著讀出作者的意境，唯一有空去完成老師交代的電影作業的週日早上，一個人在颱風天裡走了幾公里，一面思考朗讀的感覺，一面想著自己為什麼想爭取這樣的機會，忙碌的課業就像颱風好像試圖阻撓我前進的路線，淒涼的街景卻讓我更專注自己的感覺與思緒，參加國慶朗讀，是要試驗自己的韌性與抗壓性，甚至是挖掘自己的能力，颱風，更堅定了我前進的信念。

複選的這次，帶著老師要我們在電影”香料共和國”中體會人生悲歡離合的感覺，還有電影”泳往直前”裡奮鬥不懈的精神，想著老師在初選過後對著我們嚴厲卻有帶著期盼的眼神，聽著同學各有特色的朗讀，複賽結束，我入選了。

集訓的第一天，就面臨遲到的窘境。

那週我開始每天五點半起床，六點開始跟著巡視病房，接著參加晨會、跟刀，下午兩點，我已經忙了八小時，眼看訓練時間就要到了，手術卻剛好進行到最艱難的部分，掙扎過後，我還是向醫師請假，衝出開刀房，回寢室洗掉被噴到的血跡，一路像逃命似的衝到台北。

果然，S老師的眼神簡直要把我生吞活剝，但我們沒時間討論遲到的事，訓練時間已經剩下不到三週，而我們都還沒開始。

老師很有經驗地想在最短的時間內，先把我們的基礎補強。

首先依然是情感訓練，老師先拿了幾句話要我們唸，接著又拿出文章要我們讀過後分享心得。

「不要把注意力都放在字音上，也要放在字義上，』老師搖搖頭。

「妳們要放感情呀，還有你們看文章難道都沒有發現文章裡面感人的句子嗎？」我想起老師在初選和複選示範的朗誦，深深顯示出老師從學生時代就稱霸朗讀和演說比賽的實力。

或許是醫學訓練的關係，我總把許多感覺壓抑或是習以為常，看到大出血並不會害怕，心中想的是出血的原因和解決的方法；看到昏迷的病人和緊張的家屬並不會跟著慌亂，想到的是處理的原則和步驟，上過解剖課並不會覺得噁心，可以立刻吃飯，還可以一邊啃著肉一邊討論和剛剛解剖台上的肌肉走向；醫學的訓練把我個人的情緒漸漸抽離與淡化，封閉的環境和沉重的壓力下醫師們的情緒更趨向冷漠，而今天，我終於藉著朗讀的訓練發現了這個問題。

加上眼神，我們都沒有戲劇的基礎，未能在投入的時候拋柔媚的眼，在堅定與果決的語氣中散發銳利的眼神橫掃全場，隨著聲音的抑揚頓挫眼神也配合著去擄獲觀眾的情緒。

更有中氣的問題，我這才發現自己從開始說話二十多年以來，沒用過中氣發聲。

只剩下三週不到的時間，問題一一浮現，我們憑什麼在最隆重的國家慶典上，代表大學生朗誦呢？

老師又交代了電影作業，希望我們在看過九二一紀錄片”生命”之後，能把我們的情感帶出來，還推薦了許多音樂劇與朗誦資訊，希望加強我們的人文素養，並且根據我們的音色與詮釋能力的特色把台灣四季分配了一人一個季節加以編誦。

我們密集地訓練和討論，每隔一兩天我們就會用email和老師一起交換自己和夥伴們的缺點，老師也要我們去聽許多講座和典禮主持，時間剩下不多，一刻也不能懈怠，我們一起逛街選衣服、一起吃飯聊天、互相給予意見，漸漸地，我們已經成了一個有默契的組合─國慶青年朗讀小組！

老師甚至聯絡了寫詩的作者和歷屆青年朗讀的學長姐給我們最後的補強。

一切正如火如荼的發展中，突然，上級傳來一道指令。

決定要換掉原本這首詩，而距離國慶只剩下十天不到。

D女生也因為無法請假參加練習而退出，S老師因為投入大量心血又遇到這樣的事，加上老師滿滿的既定行程與太短促的訓練時間，最後也選擇放手，大家都愣在半空…。

換了首新的詩，押充滿鏗鏘有力ㄤ韻，想起那些因為ㄥ韻被淘汰的同學，還有表現優秀卻只因為音色太突出，老師擔心無法和其它的同學搭配而忍痛淘汰的女生們，我們的入選，原來帶著巧妙的機運。

不同於原詩在台灣四季的天空下貼近土地的喜怒哀樂，新的詩稿充滿祥和與歡騰的氣氛，我們也轉換了心情去詮釋。

換了新的指導老師G，新的帶隊風格，加上之前S老師給予的基礎訓練，老師先做了基本的編誦，然後根據我們的音質再作調度，花了一天的時間我們被熟稿子與自己要扮演的戲份，加緊腳步邁向國慶日。

中氣部分，得國全國歌唱冠軍的B同學帶領我們每天做基礎的發聲與腹式呼吸，腹腔壁的肌肉擴大讓空氣灌入，往下壓，沉住，然後想像自己的臉成為共鳴的大喇叭，發聲；眼神與表情部分，我們三個人圍成三角形互相表達，或是對著鏡子自我修正，多餘的、不足的、不適合的表情一個個被汰換；情感部分，老師帶著我們一句一句加強，更用生活經驗做了許多比喻，引導我們到真正的詩境；我們也越來越有默契，常常會在同一時間一起脫口而出同樣的話，也可以預測老師和夥伴們的反應，更發現大家在朗讀之外竟然都有驚人的背景與經驗。

後來又加入了兩位可愛的手語同學E與F，我們五個人與指導老師們成了親密的同盟，天天彩排與練習。

新老師G有著活潑的帶隊風格，原本想用Rap結尾並加上花俏的走位隊形以突破傳統，可惜意見被高層婉拒。

接著我們又在俏皮與嚴肅、專業與自然、表演與做作之間浮浮沉沉，不同的長官給予不同的意見，一旦站在檯面上總會有不同的意見排山倒海而來，這是國家的慶典，理當要接受所有的質疑和挑戰。

國慶的前一天是大會正式的彩排，整個街上已經是旗海飄揚，站在舞台上，感受到不同的氣勢與壓力，感受一百多萬元的麥克風與現場觀眾，我偷偷把排演大會想成個人演唱會，試著把整個畫面營造成詩的感覺，企圖將幾十小時的訓練菁華展現在短短的四分多鐘裡。

下了舞台，我們興奮地和奧運金牌國手合照與簽名，接著還有媒體來採訪，儘管之前有許多被採訪的經驗，但這卻是最瘋狂的一次，有接近二十台的攝影機與十多台的相機和麥克風對著我們五個人，我露出官方微笑，記者開始一一採訪、留下連絡方式，指導老師G高興的像是星媽。

那天晚上我們高興地四處搜尋相關的新聞，還看到了手語美女E被邀請上晚間新聞的焦點訪談。

國慶的前一天，我們到老師家裡，作最後的彩排與錄影，一個個動作、一句句話、一個個表情與眼神以及默契的配合加以檢視。 

到了這天，養兵千日，用在一時。

一大早通過了層層的安檢一路到了舞台的後方，我們加強腳步的一致性，配合音樂，教官說國慶典禮的一切誤差不能超過五秒鐘，敬禮要一致、轉身要一致，我們作最後的練習，然後開始發聲、小小的自我彩排。

國慶的這天，一切氣氛果然不同，晴空高照的天氣下，台下的表演團體與觀眾也洋溢著活潑愉悅的氣氛，警戒變的更加森嚴，當然也有優雅的銘傳四十金釵用親切與專業四處來回穿梭，作最美麗的點綴，連廁所前一部部外交官的車子與特殊的車牌號碼對我來說都是新鮮的事。

記住了所有的細節，這一刻，將是我們展現年輕與活力的時候！

上台前，我們五個人圍成一圈喊著加油的口號。

音樂揚起，開始走著計算過的台步，這是我們生命中重要的一刻，走到定位，露出專業的微笑，開始”我們有愛”。

複誦題目之後，我在幾萬人面前享受停頓的沉靜與注視的感覺，這時候，台灣是桌面，舞台是畫布，我開始用中規中矩的聲音，像歐陽詢的字，先是一點，引出整首詩，接著B用雄渾狀闊的音色，像是以充滿力道的魏碑拓出一橫，接著我們兩個男生用合音把氣勢加乘，像是一捺，完成了首段。

C女用柔美的音色開啟第二段，像是用瘦金體作出輕快婉轉的一撇，像是枝頭鳥雀飛楊，中和了過於陽剛暴戾的氣氛，加上一段三個人的層層複誦，時而空山細語，時而聲聲翻騰，每個音色各自開拓，像三種不同的色調，接著三人合聲，把氣勢拉到最高，像極速的噴射機一下穿越雲層。

接著又是一人一段各自發揮，我的聲音還是不夠勁厚，平鋪直敘的感情表達像簡單的幾何線條，算是一道小菜，還好B男生帶開了氣勢，像是令人驚艷而豐盛的主菜，飽足之後，C女又帶著甜點般的聲音做最美的結束，然後又是一句句、一層層爬升，又是三個人聲音的合體，衝上藍天，回盪在空中，漸漸消散。

風流著，我們的聲音隨著風飄揚，手語的同學用美麗的姿勢比劃著，我們穿著年輕的顏色與神采，在國家的慶典上揮灑。

五萬人的現場，幾十組擴音設備，多吭一聲都會不斷迴響。

陶醉在詩與樂的氣氛之中，最後一段，有一句的合聲我竟然遲疑了，還好夥伴的聲音掩護的好，終於到了結尾，兩千零四年十月十日的這一刻，我們完成了朗誦這首詩。

最後收尾的姿勢我們刻意多擺了幾秒，暗示記者們該多拍些照，享受生平第一次幾萬人的掌聲之後從容地下了台。

完成任務後一切都輕鬆許多，我們目睹總統上台，也在後台和友邦大使聊天，在台上和馬市長及文武百官一起觀賞高水準的各項演出，從三軍儀隊堅實的軍容，小學生的活潑天真，國中生的稚氣可愛，高中生的勁辣熱舞，中華跆拳道的力與美，台灣原住民的傳統，太極門氣功的氣勢，我感受到台灣奔放的活力，也更熱愛這片生我育我的土地。

吃過王金平院長請的慶功宴大餐之後，我們國慶青年小組也即將回到各自的崗位，B男繼續朝媒體傳播界發展，C女繼續親善大使的工作，手語同學繼續發揮 專長去幫助需要溝通的朋友，而我也會繼續在醫院裡學習，我們或許會繼續聯絡，但再也不會有另一個機會，跟一樣的夥伴再一樣的舞台上表現，一切的經驗都將是最特別的回憶，而我從每個人都學到了許多。

每次，輝煌地結束後總會有種失落感，同伴們竟然和我一樣，會三不五時直覺地自己默默念著稿子，越念越沉醉，用聲音去懷念這一生難得有的經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