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老師是那種精益求精、不斷向前看的人；他雖然不至於「悔其少作」，但一來他不大珍惜舊作的收藏，再來他還會不斷地修改舊作。如今收在作曲集裡的一些曲子，像〈上山〉、〈谷關之夜〉、〈踏雪尋梅〉等，與當年我唱過的版本都不相同。對蘇老師及頭一回接觸該曲的人來說，新編的曲子在形式與和聲上可能更成熟，但個人私心卻更懷念原來的風貌。

蘇老師編寫及指揮過的合唱曲，可以分成幾大類：天主教聖樂、國外作曲家的合唱曲、美國福斯特民謠、中國民謠、中國藝術歌曲以及蘇老師自己的創作曲等。由於當年資訊貧乏以及與國外溝通困難，要取得國外作曲家的合唱曲譜，不是件容易的事。新竹有個輔仁大學附設的華語學院，蘇老師是天主教友，因此也會向外籍神父求助，包括指導拉丁文、德文及英文的歌詞發音等。

竹中合唱團曾經唱過一系列美國作曲家福斯特（Stephen Foster, 1826-1864）的創作民謠，據蘇老師說，他是在取不到原譜的情況下，一面聽美國羅伯蕭（Robert Shaw）合唱團的唱片錄音，一面自行寫出四部和聲來。其中自然有蘇老師的創意，但那畢竟是別人的東西，模仿學習一陣子後，蘇老師也就不再繼續。

除了福斯特民謠外，蘇老師還改編過〈菩提樹〉、〈花〉、〈星之海〉、〈野玫瑰〉、〈小夜曲〉、〈春愁〉、〈漂泊者之歌〉等外國名曲，我們也唱過〈諧謔小夜曲〉、〈回音之歌〉、〈笑之歌〉等。〈諧謔小夜曲〉是莫札特（有人說是海頓）的作品，相當討好。其中高音兩部模擬一位男子在愛人窗下唱著優美的小夜曲，低音部則是女郎的父親嫌歌聲煩人，發出威脅的叫罵。中文歌詞與曲子十分貼切[1]，印象裡是蘇老師填寫的，但不敢確定。

蘇老師從早年起，就改編過許多中國民謠及古曲，也都有好些版本，不過除了早期的〈沙里洪巴〉、〈青春舞曲〉及後來的〈彎彎的垂柳青青的山〉、〈悲秋〉外，還有許多像〈鳳陽花鼓〉、〈在那遙遠的地方〉、〈繡荷包〉、〈山歌〉、〈道情〉、〈玫瑰花為誰開〉等，都沒有收入作曲集，十分可惜。

除了中國民謠，蘇老師也是最早以本土民謠編作合唱曲的人之一 ，像早期錄製的唱片裡，就有〈東山四季〉及〈丟丟銅〉是閩南歌謠，〈採茶歌〉是客家民謠；後來還有〈天烏烏〉、〈牛犁歌〉、〈農村曲〉、〈山歌仔與平板〉、〈平板對唱〉及〈月舞曲〉等，都是蘇老師自己的編曲，與坊間一些更常聽到的編曲有相當大的不同，難度也高得多。

再來，蘇老師也將許多中國藝術歌曲給編成了合唱曲，隨手舉來，就有〈天倫歌〉、〈中秋怨〉、〈茶花女中的飲酒歌〉、〈拉縴行〉、〈上山〉、〈踏雪尋梅〉、〈大江東去〉、〈故鄉〉、〈勇士骨〉、〈牧童情歌〉等，都各有匠心獨運之處。

蘇老師的編曲有幾個特色，他經常會根據主旋律寫個好聽的變奏，或是加個副歌，與主旋律相互對應。此外，除了前述〈拉縴行〉加入「唉荷」聲作伴奏外，還有〈上山〉以「努力」聲、〈踏雪尋梅〉以「叮噹」鈴聲，以及〈沙里洪巴〉以「洪巴」聲貫穿全曲，都頗富創意，且效果極佳。

最後，則是蘇老師自己的創作曲。蘇老師的求學時期正逢抗戰，並沒有受過完整的音樂教育。因此在民國56年拜劉德義為師學習作曲前，蘇老師可說是無師自通的作曲編曲家。民國37年他為新竹中學創作校歌，在全校師生的無記名投票下，脫穎而出，勝過名作曲家黃友棣及蕭而化的作品，早成竹中佳話。蘇老師自己對此結果也頗得意，說竹中學生的品味不差。事實確實如此，黃友棣先生的作曲（後來成為第二校歌）好比軍歌一般，通俗易唱，蘇老師的曲子則難唱得多，但意境深遠，讓人回味。

蘇老師真正開始創作的年代，正好是我在校時，因此有幸成為頭一批演唱蘇老師作品的人，像〈谷關之夜〉、〈趙氏孤兒〉及〈快樂頌〉等都是。我還幫蘇老師謄寫過〈日月潭〉一曲的手稿，那是蘇老師為參加省教育廳舉辦的「黃自作曲比賽」而寫的混聲四部合唱曲（蘇老師是兩名佳作得主之一，頭獎缺）。我畢業後幾年，也聽過蘇老師後來的一些作品，包括〈春曉〉、〈西湖秋泛〉、〈愁〉及〈征曲〉等，首首精采，無論旋律節奏和聲都讓人越聽越喜歡。

世間任何學問，到了一定境界，自成藝術，合唱也不例外。蘇老師對音樂的態度是極為嚴肅的，與一般人認為是消遣娛樂大不相同，他甚至認為音樂的作用不僅是潛移默化、陶冶性情而已，而有提昇人類心靈、智慧與情操之功。我想社會總要承平富足個好幾代，才會培養出對藝術的喜好與尊重。近代中國多苦難，也造成華人社會講求實用，不重藝術的風氣，因此真正的藝術家生長在這樣的時代，注定是寂寞的。

寫到這，讓我想起美國指揮兼作曲家伯恩斯坦寫過一篇文章〈你為什麼不趕快上樓寫首好聽的蓋希文曲調？〉（Why don’t you go upstairs and write a Gershwin?），收錄在The Joy of Music (1954) 一書[2]；文章標題那句話，是位音樂出版商的對伯恩斯坦說的。蓋希文是二十世紀初美國作曲家，他的曲子人人喜愛，老嫗能解，因此經紀人也跟著賺錢。該經紀人還對伯恩斯坦說，「你的曲子就是不夠大眾化，像你作品裡低音的那點特殊不協和音，可能就只有你自己或少數有音樂修養的人喜歡，對進入銷售排行榜可是毫無幫助。」

另外還想到一個例子：1984年奧斯卡最佳影片《阿瑪迪斯》（Amadeus）的電影裡，德皇約瑟夫二世聽完莫札特的演奏之後說：「你的作品很不錯，就是音符多了些（too many notes），刪掉一些就完美了。」

對某些人來說，蘇老師的合唱編曲也是音符多了些，歌手不好唱，指揮也不易處理，是很容易「唱壞」的。我同蘇老師一起聆聽他的作品演唱會錄音時，就會不時看到他惋惜的表情，因為他精心設計的效果給人忽略了。不過晚年的蘇老師對於有人演唱他的作品，是滿心感激的，他只是可惜自己精心安排的樂段，沒能給表達出來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