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奔(三)

小姑姑兩眼腫著，不發一語，不斷把撫著那些東西，久久陷在茫然的悲情中。我搖搖她肩膀想讓她回過神來，她終於回過神來，卻先從柴堆裡撿出一個七吋長的木頭盒子，開口說︰「關進來之前來不及收拾東西，只帶上了這個盒子。」然後掀開木盒，裡面有十幾件金飾。她說︰「這些本來是打算出去後，要和陸羽一起過日子存著的，現在已經用不到了，就交給你保管，不要讓別人知道。姑姑以後如果離開這裡，這些就是你的了。」

我忽感一陣駭然，驚恐地對她說︰「我不要！我只要姑姑。您不會是想不開了吧？」小姑姑表情很平靜地說︰「姑姑早就想開了，你不是女人不能體會，人非石木，咱女人家活著就只盼那個情份。沒事的，天亮時你就先帶走這個木盒，藏好後再去喚丫鬟來。」我還想推辭，小姑姑換成了一臉怒色說︰「麻六聽話！再推辭小姑姑真的要生氣了！我說了沒事嘛！而且還有一件事，你一定要儘快去幫小姑姑辦妥。」小姑姑要求我明天就帶一套她的衣服，和那些陸羽留下的信件，去埋葬陸羽的小土坡上燒化。並且強調；如果去晚恐怕陸羽的魂魄已經流離到不知何處了。

天已微明，我不得不依照小姑姑的叮嚀，先把木盒帶回我的居處，然後再去二娘那裏請求派丫鬟換班，我可真是一時糊塗給雷到了！看小姑姑一臉平靜，就以為暫時沒問題了，卻未料這是小姑姑的調離之計。給二娘報告換班後，我就去蒙頭大睡，沒很久就被門外鬧哄哄的人聲吵醒，這才知又出大事了！跳起來跑出門去，就看到柴房門口站了很多人，父親在廊簷下喘氣哭泣著，旁邊有位家丁護著。另兩位家丁抬著一具擔架，上面蓋著布單，我衝過去一掀床單，小姑姑兩眼睜著，一截舌頭吐出口外。連日奔忙體力不繼，加以情緒扣胸，我當場腿軟暈了過去！

耳邊是母親焦急的喚聲︰「娃兒醒起來啊！聽到沒有？」
我緩緩睜開雙眼，娘立刻給我灌下一碗溫熱的薑湯。我哭得抽搐不止，母親揉著我胸口時還在催促著︰「娃兒趕快醒轉來。」
待我情緒稍平靜後，母親焦急地對我說︰
「非常時期，娃兒好生給我聽清楚娘說的。你小姑姑懸樑死球了！一屍二命，加上那個砍柴的，一下子就是三條命，這些事都和你扯得上關係。」

我還想辯白，母親搖手示意我先聽下去︰
「這件事鬧大了！你個瓜兮兮的娃兒(傻孩子)，還不知大禍已經臨頭嘍！莫說你爹饒不了你，就那些宗親也會彎酸(檢討)你爹，這個舵爺是怎麼做的？不打死你也會三刀六洞。趁他們還沒想起要追究責任，趕緊逃啊！」

母親早已推了輛單輪雞公車靠在門外牆邊，一個大布包也已塞滿我的隨身衣物和一些包穀餅、乾鍋盔，和一錫壺飲水。再把小姑姑的木盒也一起擱進大布包。我才一站起身就被母親推向門口，這時母親已眼眶飽含淚水，緊抱我稍頃，就用力把我推出門去。哭叫著︰「娃兒，娘護不了你了！好好把自己照顧好，等你以後腰桿挺得夠硬了再回來，快走啊！走得越遠越好。」

我和母親的居處本來就偏處在大院西邊，從西面一出來沓無人煙，我先去陸羽埋葬處，處理完小姑姑生前交代過的事，又想到年景不好，到處都有盜匪出沒，隨身帶著這些金飾難保藏得住，還有可能給自己帶來災禍，於是把小木盒埋進一棵大樹旁的石頭下，只帶走那一疊鈔券，合計以後回來時再取。

民國26年(1937年)，四川才剛經歷過非常嚴重的兩年大旱，整個四川糧食收成只有往年的一半不到，災況最嚴重的川北地區，饑民們只能依靠樹皮、草根、細糠以及貓狗為食，川西情況也好不了很多，廣元在川西，由於生活在大戶人家，鬧飢荒的那兩年我沒餓到，未料再兩年後；我卻反而要餓肚子了。還沒來得及想清楚以後如何打算？就走上了流浪的日子，有家歸不得，而更令我遺憾的是；以後就再也沒有機會回鄉看母親一眼！

一個星期後到成都，這個以往最富有的都市也開始在破落。之前日軍飛機已對成都進行過六次大轟炸，我到成都後又經歷到第七次大轟炸。對日抗戰正火著，各戰區的後勤補給和米糧都要靠四川供給，糧食在四川市面反而吃緊了。更糟糕的是，國共鬥爭這時也已經蔓延到四川，奸商趁機囤積居奇又造成了通貨膨脹。即使在旱災最嚴重的1937年，成都也從沒因歉收而出現過飢民，但1940年春季成都卻發生了饑民砸搶倉棧事件，後來國民黨四川當局通過封倉平糴手段；才平息了此波風潮。

到成都後我盡量避開市中心地區，因為父親的油糧商務遍及市區，我不希望又在這裡被逮回去，就在市郊找臨時工賣體力。那年(1940年)七月份的日機大轟炸把市中心炸得稀趴爛，麻家油糧總鋪也毀了，這明明是我家的產業，但我卻沒有特別失落的感覺，因為這時我很恨我父親！在麻家大院裡我和母親長期被冷落，那些堂親、表親很少來往，和父親也難得對上一句話，除了最親的母親外，就只有小姑姑是我的親人，我覺得這個不像至親的"父親"，他已經間接"殺"了我的另一至親小姑姑！

中日抗戰期間，大後方的四川各大城市；也遭到日本軍機連番轟炸。

導讀
雪奔(一)
https://blog.udn.com/PAESI15/178420621
雪奔(二)
https://blog.udn.com/PAESI15/178465237
雪奔(三)
https://blog.udn.com/PAESI15/178485542
雪奔(四)
https://blog.udn.com/PAESI15/178526389

斷腸紅--陳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