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有夢不要黑(下)

報業、出版業、印刷業都在同步走向沒落。人過中年轉職，加以家裡老人輪流臥病，不容我遠行，2000年後的工作都只能隨機而為，有如在不同行業間流浪。所幸除了平面媒體；我還有其他專長可以跳接，工作機會仍從未完全絕斷。但如果只有一種工作專長的人，碰到這個職場颳秋風時期，就備感艱難了！也使有些人原來未顯的奸惡；被環境給擠壓出來，小詹前後判若兩人的變臉、就令人不禁咋舌！

離開報社後又浪跡了將近一年，一時間只能找三流雜誌社按件計酬，或打聽哪些學校需要出版紀念冊？或印刷廠忙不過來的臨時編案，賺些吃飯錢。到10月底忽接到報社舊同事小詹的電話，他本是撤前留任編輯之一，這半年薪是否領到？語帶保留。原報社舊址不是已經被查封了嗎？他說又換到另一棟大樓裡去復刊，有工作就去做吧！我也沒想太多就去了。12月份又開始去上班，感到氣氛很詭異？小詹做主編收集了一籮筐舊剪貼，又剪下一些其他報社昨天收集來的新聞，就是我們今日的用稿。

連小詹在內僅六人(幸好小徐不在其中)，擠在一間六坪大的房間裡，除了最簡單的方格紙，辦公工具只有一台影印機。除了我是最老又先退外，其他都是過去編輯室裡續留的年輕派。上班幾天後我才有機會休息時和其他人單獨說話，從去年最後一個月起，他們就沒有領到過一毛錢，白耗半年為甚麼還在繼續做？都說再換跑道沒頭路，只好咬牙硬撐。現在的工作呢，又已做了兩個月，還是一樣仍沒領到薪水。小詹總是說，老闆是以前董事長手下的人，董事長雖然跑了，在台灣還有很多隱藏資產，放心啦！等財物釐清後，薪水就會一起發。

去年離職時我已領到一筆勞退金，一時間還不愁家庭生活開支短促，但這幾位都已面有菜色，一年來難以想像是怎麼過去的！而我們現在在做的，報紙要發到哪裡去也一直很神祕？報社既已關門，為何刊頭仍掛著舊頭銜？小詹對此語焉不詳，他只說我們的薪水一定會領到，至於老闆怎麼發行，無須管那麼多。其實這時我心裡已有點眉目，這一年來我也曾接手過"野雞通訊社"的臨時編務，這種行業是社會底層的怪玩意；不是文化人在稿"文化事業"的歪道。同樣是用剪貼方式取稿，印成報樣後向各大宮廟兜售訂閱，廟祝覺得小鬼難纏，就每月甩點銀子姑且打發，在座的人可能都不知此道，而我心裡已有了疑慮。

那年的春節是一月下旬，12月份的二萬元薪水仍未領到，我也有點苟且心態，心想即使"野雞通訊社"應該也有不少收入吧？付這幾個人的薪水應還付得起。這一苟且又進入了下一個月，除夕前一天仍沒領薪水的消息，這晚還要加編一張特刊，我首先開始打破悶葫蘆，問小詹︰「這些報紙是發到廟裡去吧？」小詹一怔，似未料到我知此道，只說︰「反正春節過後我們就可以領到薪水了，但這天的編版很重要，務必要趕快完成。」阿華憤怒地站起來說︰「從去年起你就帶頭召集，結果大家都沒領到一毛錢，我早就聽說只有你一個人領到錢！」

小詹臉色青白不發一語，阿華起身就走，我暫且不語，先觀情勢。沒幾分鐘後阿華面帶恐懼，從樓梯口又退了回來，這時阿華身後多了個全身黑衣的男人，一看就百分百是個流氓樣，三十多歲手持一支拐杖，擺明是威脅來著的。他一進門就說︰「這份報紙今晚如果出不來，老闆就會收不到錢，你們也領不到薪水。報紙沒做好，今晚誰都別想出這個門！」然後甩頭下樓。

我對小詹說︰「你他媽的一定是吃裡扒外的漢奸！」看他那張溫雅白晢的俊臉，初識的人任誰都不會相信他肚裡有壞水。我向阿華借來她的手機，到樓梯口去打個電話給本市的大牛，我說︰「大哥啊！我這時"挫屎"走不了了！」大牛一聽就明白，問我現在的位置。20分鐘後阿華的手機響起，我接過手機，大牛說︰「我們的人都到了。」我再轉身對阿華說︰「我下樓時妳就跟在我後面。」

下到一樓果然這裡就是流氓的窩，樓下三個男人都穿黑衣，一樓大廳整個空著，只有一張沙發坐著他們的頭頭。我一走下樓，那個鱉三頭就在門口攔住不讓我走，我指向落地玻璃門外面說︰「朋友在等我。」對街路旁已站了五名年輕人一式全黑唐裝，手裡都揣著一支長布包，鱉三頭立刻就明白了怎麼回事，退後一步讓我開門。快步走到對街騎樓下，阿華這時才敢放聲哭出來。我對她說︰「趕快回家！以後不要來了。」計程車揚塵後，我跟著這幾位年輕人又走了二十幾公尺，大牛就坐在街邊鐵椅上。

大牛一件軍式工作褲，兩旁好多口袋，上披一件陸戰隊舊式棉外套。一起身就問我怎麼回事？我略述概況，他說︰「我就知道嘛！情況如果不嚴重，你就不會call我。」然後手伸到大衣口袋裡凸起一塊︰「你看，會噴的玩意都帶來了。」我搖搖頭，拉住他袖子就往前走，身後又再出現另四名黑色唐裝年輕人跟過來。

一群人鑽進街後小巷的小食攤，坐了兩桌，我這才表示這件事情此為止，不要回頭去了。大牛憤聲說︰「馬滴！你孬啊？不但應該討回你的薪水，還要跟痞子追討精神損失和欠薪利息。這樣就縮尾了？這個面子以後要往哪裡擱？你以前的雄風縮到哪裡去了？」

我勸了半天，又欠聲自己罰酒，他的火氣才平息下來。心想被朋友倒債到窮途末路的事，還沒讓你知呢，否則擋都檔不住了！大牛補損一句︰「月薪兩萬塊也在做，還被人坑騙，我靠！你嘛還在假逼順風？」於是又重提舊議︰「我看你也太落濫了，要不要再考慮一下，到我這裡來幫我管家，日子可以過得油滋滋，還沒人敢欺負你。」我苦笑著︰「雞雞已經縮了，搖擺不起來了！」大牛大笑又搖搖頭，覺得我沒藥可救了。

回家的計程車上，我半夢半醒地問自己我有雄過嗎？為什麼別人在玩的九轉十八彎，我從來就學不會？我只圖一個可以安心過日子的家，也有這麼難嗎？想到那座大樓上還困在屋裡的幾人，不禁感到很悲哀！不知我離開後他們能如何選擇做還是不做？我可幫不上他們了。在社會洋洋灑灑很多成功人物故事的背後，有多少受薪族是卑屈地活著？只為掙那麼點生活費養家。

當政治人物居高自詡︰「我全心為這片土地努力，讓人民更幸福。」有幾個不是這般屁話！「人生有夢最美？」三十年來所見，沒有最黑，只有更黑！也只有"他們有夢"，大多數眾人能想的只是"以後要怎麼生活下去"？

全文完結～

導讀

人生有夢不要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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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有夢不要黑(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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