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魔亂舞的除夕夜(上)
春節時大家都喜歡說吉祥話,見吉祥事應景。可是此生我卻引領過一個反其道而樂的除夕夜,一群人在軍營裡唱著最不吉利的「過橋歌」,跳著猶如集體起乩的亂舞。此事多年後再逢故舊,仍有人津津樂道當年這場全是臭男人的瘋狂趴,認為是年輕時最難忘的記憶之一。如果舊場換成今日,我非常有可能會被拔官重懲!
那是1970年代,也是我擔任海軍陸戰隊「流氓營」營輔導長的第三年,那年無論在公於私生活裡都發生了很多變動。第一年上級研究編成這個營時,起初是實驗性質,一個營四百人左右,集合了全師的特殊士兵,超過三分之二以上,都是入伍前在社會上曾有案在身的列管兵。剛升上尉後我就來了。到第三年下半年時,除了文書,駕駛和伙房兵外,其他所有士兵幾乎都已是"牛頭馬面",而且來自全陸戰隊各單位,只要最難管教的士兵都往這裡送。
第二年年五月份我結婚了,還在新婚請假度蜜月期間,忽接一紙命令將調防東沙,向上級反映後才改變人事令。由於駐防外島士兵不能有任何安全疑慮,新編成的外島營又篩檢出一批士兵轉調我營,以致於我營一度曾超編膨脹到逼近五百人。九月時剛升少校,到月底時營長退伍,副營長調離,有缺未補,以後長達五個月我就成了"光棍營輔",一兼三職。
由於第二年營內發生的一件事,險些讓我被送軍法,但此後也改變了我營生態。一個外營流氓兵持破酒瓶殺進我營在三樓的營舍,被我從三樓順著樓梯,一直踹到一樓,然後他再爬到門外喊救命!次日全營所有流氓兵;忽然都不再稱呼我的營輔職稱,直接喚我"大哥"。以後我用這個莫名其妙上身的"身份"說話,比用營輔職務下指令更直接有效得多。
若不是從第二年起,我營就已形成一個迥異於一般部隊;有如"地下會社"般的層層節制,建立起自動化規則,我即使沒有早些被黑棍打暈,也肯定會活活累死!那時部隊已頒令嚴禁對士兵體罰。我營報備在先不禁體罰,我營沒有警告記過那套,犯"營規"就是體罰,而且很有可能會罰得皮開肉綻,操場旁的含羞草和礫石地就是悔過場。尤其是那些放假在外又蹈姦犯科的人,在連長監督下,先由該連"大哥"執行"營規",待他養好傷時軍法公文也來了,就轉送軍中看守所去乘涼。
為了消耗這些牛頭馬面的過剩精力,每天帶領近五百人,早上赤腳、赤膊、短褲跑10公里,到林園海邊,操作課目和偵搜營的蛙兵相同,黃昏時再跑10公里回營。我跑在最前面,後面一長列人龍,身上全都是畫龍刺虎一整片的花溜溜。路過處往往會嚇得路人和機車都紛紛走避。甚至一跑近時,有如一股黑風颳來,有些女生的機車竟嚇得車倒人翻。部隊幹部還得要停下腳步去幫忙扶車,表示歉意或安慰幾句。天漸涼時就拉到山上去,白天都是步槍射擊練靶,晚上還要空槍練習無預期移動靶空射,或匍匐前進夜襲摸哨。
春節將屆時,這些人的心情格外浮躁!很難預料誰會心情鬱卒做出甚麼奇怪舉動。有位新調入的士兵夜裡忽然起身,空拳把營房一邊的玻璃窗全都擊碎。大家都是有混過的,濺血的場面都看多了,沒人會大驚小怪。也因他是新調入還陌生,既沒人去勸也沒人去拉著,就都沉默地冷眼旁觀。連長慌忙跑來問我怎麼辦?我的處置方式也迥異於一般部隊,從來不把"軍法"掛在嘴邊,不過,這裡也沒有人會怕送軍法。
我沒罵他,只對該員士兵說︰「弟弟,你怎麼啦?把自己傷得渾身是血,一定很痛吧?」他的表情顯然感到很意外。我乘小吉普帶他去醫院裹傷時,他竟一路哭得唏哩嘩啦!他也是屬於無家可回的那一類。醫生在他身上撿玻璃碎片,就花了將近兩個鐘頭。第二天他自己跑來向我報告自請處份,並願負擔所有玻璃窗的修繕費用。我沒有處份他,事情就這樣過去了。我如果每件事都按照一般法規來辦,他們本來就是各單位丟來丟去,最後才丟到我營來,這些人還能往哪裡送?
以往每到春節前,我都會做很多的籌備工作,除夕夜一定會辦個盛大晚會,幹部熟悉的民間友人,以及附近賣小吃的店家,凡有意願的都會邀請來同慶。那年我實在太累了,沒有精神再搞活動,但又不能讓這些兵閒著,他們一閒就會出事。除了和幹部會商外,另找各連的"大哥"們也來商量,春節假日怎麼安排?他們給我的報告,除了春節假期固定分配到要留守執勤的人以外,還有五十多人不想回家;或無家可回。這些特殊士兵的家庭問題本來就一大籮筐,這時還想待在營房裡,反而又是我要提心吊膽的事!
我問大哥們︰「幫我問問誰有演藝才能?」大家面面相吁,都找不出人來。營裡的大哥大阿連說︰「哈哈!咱都是些江湖七逃郎,要找挨刀的;或偷雞摸狗的都不難,都莫有會做娛樂場的。」有位大哥說︰「我有隻小弟會唱牽亡歌,這個算麼算?」實在也擠不出什麼節目來,我打算先找人來唱聽看看。小弟三人,一人手拿鐵湯碗,一人手持木片,桌面敲幾下,另一人開始唱起來。唱過一段後,我覺得蠻好聽的嘛?於是下決定︰「好!除夕夜我們就做這個。」阿連大笑︰「大哥,要玩真的嗎?」我點點頭,並委託阿連去籌備。
除夕夜當晚,營餐廳桌椅都推到牆邊,牆上掛著聖誕燈,這些不回家或無家可回的牛頭馬面;和留守幹部們席開六桌,先把酒言歡,誰如果還在皺眉頭,就會有人把酒倒到他頭上去(當年這個營;是全陸戰隊平時也唯一不禁酒的"特殊單位")。有幾個雖然五音不全;但還能唱的先清唱幾曲(這時也還沒有卡拉OK),然後接下來是拳擊賽。阿連已經在一旁用草繩圍了個四方空間,先做過民調,有誰平常就很看不慣誰的?如果取得對方同意,今晚就可以趁機開禁,彼此出拳大幹一場!還有很久沒打過架覺得手癢的,只要找到肯做對手的,也可藉此幹一架。
已經備好拳套,湊出七對就有七場拳賽。如果不巧打出火氣來,場子四周各有一位待命,阿連一聲令下,四人就會衝進場立刻拉開。在瘋狂吆喝中一個鐘頭過去,上場的各個鼻青臉腫,卻都是笑嘻嘻的。休息半個鐘頭後,我們的團體節目就將登場,大夥移到室外。
廣場上一個大火盆已燃起柴火,大家圍著火盆席地而坐。阿連讓人抬來一個大竹籮筐,裡面有幾十張硬紙板做成的面具,藍綠紅黃白,畫上的全是不同表情的鬼面。大家把上衣都脫掉,戴上了鬼頭面具。
未完待續~
導讀
群魔亂舞的除夕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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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魔亂舞的除夕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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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典獄司》琵琶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