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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1/22 18:33:18瀏覽46133|回應13|推薦26 | |
昨天代我管理微博賬戶的“世界對白”要求我為讀者們發一個短視頻。我一向沒有先打草稿的習慣,隨意發揮,討論了三個狡辯的例子,解釋得不是特別完整精確。事後覺得可以說得更清楚些,所以現在寫稿再詳細討論一遍。 狡辯(Sophistry)和我常討論的西方媒體宣傳洗腦有點類似,都是要誤導讀者或聽衆到錯誤的結論上,不過後者是長期對群衆基本觀念和常識的扭曲,前者只針對個別議題,而且往往發生在一對一的辯論之中。 既然邏輯是普世皆准的法則,那麽兩個理性並且誠實的人會有相反的意見或結論,必然是因爲他們的論證築基在不同的事實基礎上。只要他們能靜心坐下來交換彼此的所知,理清其間的矛盾,自然會達到同一個共識。 但是世界充滿了不誠實的人,願意爲了私利、意氣、娛樂、甚至習慣而故意阻撓發掘真相、達成共識的過程。其中最簡單的方法就是直接撒謊,亦即對事實做錯誤或片面的敘述。這是英美媒體對民衆洗腦的基本伎倆,不過在現代的一對一辯論中,因爲互聯網提供了非常簡便的資訊查詢手段,只要肯下功夫,並不難揭穿。而且這應該算是“强辯”而不是“狡辯”,所以我就不在此多做討論。 能稱得上狡辯的花招,最基本的是移花接木、轉移話題(straw man argument)。兩周前我在《觀察者網》看到一個有關古羅馬時代軍團士兵和蠻族戰士身高對比的討論,剛好我記得對Pompeii古城焦尸所做的研究結果,所以也插了幾句話。後來反方丟出一連串的證據和論述來反駁,但是這些證據都是關於中世紀的北歐歷史,距離古羅馬時代已經有千年以上了。雖然這是很明顯的文不對題,大多數的後續讀者卻都沒有注意到。 又如2016年,丘成桐被國際高能物理集團捧出來挂名寫書宣傳大對撞機,有記者拿著我解釋幕後物理真相的博文去請他評論。其實丘成桐對高能物理一無所知,只因爲他的數學理論被用在超弦上才在哈佛物理系挂名,要就事論事自然是無能爲力,結果他就躲開與大對撞機有邏輯關聯的任何議題(包括物理、財政、工程、國際戰略等等),直接對我做人身攻擊(ad hominem)。這並不是他在發泄情緒,而是變相地轉移話題到我個人的資歷上去了。人身攻擊是最低級的狡辯術,對應它只須要點明這個伎倆,然後堅持言歸正傳就行了。 下一種常見的狡辯術,是建基於一般人沒有嚴格遵守邏輯因果律的能力,所以可以利用似是而非的論述來魚目混珠。像是Association(聯想)和Correlation(相關)常被誤解為Causation(因果),或者把必要條件和充分條件混爲一談。我以往做過多次相關討論,有興趣的讀者可以去重讀舊文。 還有一個變種是做乍聼之下很威風的論述,但其實在邏輯上毫無意義,這包括了近年大多數理論物理的公關文稿。就在今天我還看到“Scientists may have discovered the fifth force of nature”(“科學家可能已經發現第五種作用力”),昨天則是“Could the mysteries of anti-matter and dark matter be linked?”(“反物質和暗物質這兩個謎團可能是相關的嗎?”)這兩篇論文我看得懂,所以可以簡單地告訴各位,答案都是否定的,沒有人發現了第五種作用力,也沒有任何證據把反物質和暗物質兩件事連到一起,但是這些標題在邏輯上並不算錯誤,只不過毫無意義而已。這裏的重點是“可能”兩字,可能有也可能沒有,這不是廢話嗎?我在討論隨機事件的時候,一定會給出機率,畢竟1%和99%完全是兩回事。這票人只説“可能”,給人的印象就是大約50%,其實是遠遠低於1%的。 在Trump就任總統之後,民主黨一直努力要揭發他的醜事。Trump的對應既有移花接木,也有魚目混珠。例如現在彈劾案針對的是他是否公器私用、裹脅外國來影響美國大選。Trump第一步就先把話題改訂為是否有“quid pro quo”(左手交錢右手交貨),其目的是利用這個在邏輯上更狹隘的定義,要讓民主黨證明起來更困難。結果昨天美國駐歐盟大使在衆議院作證,指明的確是總統親自下令quid pro quo,Trump馬上跳出來對著記者群大吼,强調他在電話裏説了一句“I want nothing”(我什麽都不要)。當然即使他真説了那句話,也不代表他沒有在其他時間、其他地點要求quid pro quo,不過他的支持者大概沒有能力也不會想要做這個邏輯分析。 我覺得最高段,也是最難發現的狡辯術,是利用語義學(Semantics)上的不確定性來渾水摸魚。人類的語言是在實用中演進出來的,不但沒有邏輯嚴謹性,而且因時因地因人而變化,所以有心人可以根據詞匯在定義上的含糊,來誤導對方。 近年我所遇到,最喜歡用這個伎倆的,就是高能所的王貽芳所長。我在《回答王貽芳所長》和《大對撞機不是好的基礎科研項目》兩篇文章裏,已經給出很多詳細的例子,請大家自行復習;這裏只重述其中一件,亦即王所長一而再、再而三地列舉歷史上基礎科研對經濟和國力的巨大貢獻。其實“基礎科研”的意義隨時代而有巨大的變化,以王所長所討論的熱力學能解釋蒸汽機作用機制(他把發明時間和因果也順便搞反了,不過那不影響這裏的論述)爲例,當時正因爲理論可以馬上應用在工業上,連“基礎科研”這個詞匯都還沒有發明,要藉此聯想大對撞機也會有實際應用,實在牛頭不對馬嘴。 請注意,前面提到Trump把移花接木和魚目混珠交替運用,這裏王所長卻是在一個論述上就同時運用了渾水摸魚和魚目混珠兩種技巧:他不但利用了“基礎科研”在定義上的含糊性,事實上即使真正是同一類項目(例如80年代所建的正負電子對撞機),在以往和未來能做出的貢獻,也沒有因果上必然的等同。做這樣的類比是有用而且必要的,但是不能像王所長那樣簡單含糊地一筆帶過,必須要仔細考慮環境變化所帶來的差異。當然,如果爭論的雙方都有誠實理性的態度,這個工作會容易許多,可惜現實社會裏往往沒有這樣的餘裕,那麽堅持追求真相的人,就得要更加小心地客觀論證。在這個過程中,能夠明辨狡辯術並加以反駁,是很重要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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