奸人董卓

    董卓的錯誤是：以為只要做政治正確的事，就能解決實際的問題。

    這是中國傳統政治上經常出現的盲點，其原因不外乎是中國太大，單一集權中央政府無法管理地方細節，只好訴諸「風行草偃」理論：只要帝國統治階層恪遵禮法，宣揚仁義道德，則治下萬民亦將受其感召，修身齊家，人人誠實申報所得稅，踴躍簽志願役，不上法院打官司，因此稅務、役政、司法都不成統治上的問題。若真出問題，著胥吏辦理即可，只要未傷教化，士大夫爺兒們便用不著髒了手腳腦袋。

    董卓可能便是掉進這樣的盲點。他「素聞天下同疾閹官誅殺忠良」，當權後便延續何進擢用清流的政策，相信只要朝中清明，不需其他政策，羌亂、流民、財政紊亂、農村破產等問題便會迎刃而解。

    這樣的想法不但緣木求魚，甚至背道而馳。東漢帝國衰弱的原因之一正是豪強兼併土地、壟斷政經資源，小農破產淪為流民，帝國對地方事務喪失管制能力。而所謂「清流名士」，也就是豪強中書讀比較多、形象比較好的那些人。

    舉例言之，何進與董卓均相當倚重的鄭泰，史書上給他的評價是「少有才略，多謀計」，他的高祖父鄭眾為知名儒者，擔任過大司農，他的父、祖、曾祖三代沒有出仕的記錄，但為家族累積相當的財富，至鄭泰一代，鄭家有田四百頃，足以讓鄭泰「陰交豪傑，聞名山東」。

    「有田四百頃」是什麼樣的概念呢？東漢時一頃百畝，一畝為二百四十平方步， 400頃=40,000畝=9,600,000平方步，大概落在18到26平方公里之間[1]，大概是新北市中和、板橋區那樣的面積，而且是落在河南開封縣這種精華地段。當朝廷中盡是既得利益階層，你很難期待新政府帶來什麼大破大立的改革。而事實證明，董卓當政的幾個月內，執政的清流們除了計畫怎麼幹掉董卓以外，沒人提出任何有益國計民生的政策。

    董卓是有機會的，他不屬於既得利益集團，手上又有軍隊，若他能看清帝國病癥，不拘門第，選任務實行政人才，針對迫切的經濟、政治問題採取行動，不僅可能在洛陽站穩腳步，甚至可以再造帝國。但他終究是董卓，不是曹操，他已經六十歲了，沒下個十年可磨，什麼長治久安中興帝國之策，或是修身齊家養名聲之道，對他而言都不切實際。

    事實上，「董卓想要安定帝國」這個假設，可能還是高估。若觀察董卓進京後的作為，大約便是兩漢外戚權臣的精選集。如前面提到，廢立皇帝之後，董卓在九月十二日就任太尉，獲得九錫之二：斧鉞、虎賁；十一月一日，董卓更上一階，晉位相國，位在三公之上，並享有「入朝不趨，劍履上殿」的待遇。

    話說廢立皇帝是霍光做的事，受九錫是王莽的發明；上一位「入朝不趨，劍履上殿」的人叫梁冀，擢用清流則依循何進路線。

    簡言之，董卓想的便是成為下一個何進、霍光、梁冀甚至王莽，他先認董太后為同族，同時對士大夫政治賄賂，換取支持，然後拼命在自己頭銜、禮遇上做文章，催眠自己已享有與外戚前輩們相同的歷史高度。

    在權力的催眠下，董卓似乎忘了自己不是外戚，也不是士大夫，也忘了自己涼州人的出身。更重要的是，他忘記霍光執政十四年才廢立皇帝，王莽從擔任大司馬到加九錫走了十二年，梁冀擔任大將軍到接受「入朝不趨」的待遇也走了十年。他在兩個月之內將這些關卡都打一回，以為遊戲破關，毋寧過度天真。   

    「擢用清流」還引發另一個副作用：錢不夠。董卓是個軍閥，他得養活麾下幾千幾萬名男人以及他們的家屬，還得提供些福利維繫屬下忠誠。董卓地位提升，下面的人期待會更高(既然您老大都劍履上殿了，我們這些做小的是不是也該分些好處？)，而且董卓的軍力擴充，經濟壓力也隨之增加。

    前面提到，董卓並未讓屬下充任中央官職，沒了「名」，只能給利，但董卓沒有新開礦區提高收入，同時間又要維持士人的高規格的待遇，最終只能用旁門左道的方式獎勵屬下。史載，十月何太后下葬時，董卓下打開靈帝墳墓盜取珍寶；另外，他讓士兵在洛陽中有系統地搶劫富人，「淫略婦女，剽虜資物，謂之搜牢」，洛陽以及周邊地區的百姓乃至基層公務員，都感到生命財產的威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