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遺珠
2013/07/26 11:54:59瀏覽172|回應0|推薦13

  我跑著。

  我在雨中跑著。

  明明是微寒的細雨,打在身上卻是那麼灼熱痛人。

  我已經分不清淌過臉上的是雨水還是淚水了,也不想去細分。

  跑了多久?我不知道。我只記得自己一路從附近的車站跑回了公寓。

  顧不得會弄亂屋內,我奔入了套房,彷彿後頭有頭猛獸在追趕著我。我緊緊闔上房門,任屋內的闃黑將外頭的一切湮沒。

  靜得嚇人。

  好不容易平復了心息,我起身開燈,坐在梳妝台前,呆愣地望著鏡中的映像。

  這是我嗎?

  眼前這個妝花了滿臉,如斯狼狽不堪的女人是我?

  不,不是。我不承認這是如今的我。

  我的視線開始逃避鏡中的人,卻無意間瞥見擱在桌邊的相片。

  這才是我。

  相片裡的人才應該是我。

  看哪,我站在他身旁笑得多燦爛!

  這樣的我才是我啊!真正的我跑去哪裡躲了?

  忽然間覺得相片很刺目礙眼,我一把推倒了相框,不禁模糊了眼前。

  我閉上眼,想逃脫他,想逃離這混亂的一切。然而腦海裡卻迴響起他的一舉一動、一顧一笑、一言一行。整個腦海裡都是他的身影,就像是雜亂的荊棘深根於我的腦袋。我想剔除,卻又不知從何落手。

  這時候才發現自己多麼依賴他,離不開他身邊,但又不得不認清事實。

  我正視著鏡中的我。

  這就是事實。

  一個失戀的女人,而我就是這個女人。

  從溼漉的淑女包中翻出手機,毅然決然地丟進小魚缸裡,驚擾了金魚。

  既然無法割捨他,那就割捨那個濫情的自己吧。

  我重振精神,取了乾爽的衣物,舒舒服服洗了回熱水澡。

  他已經是過去式了。我告訴自己:為了他賠上自己的健康,大病一場,不值得。

  捧著熱可可,我窩到沙發上,轉開了電視。

  電視上的旅遊節目裡正介紹著新疆一落寧靜的小鎮──昭蘇。

  山原壯麗,草鮮天藍。遊牧民族以他們的母語唱著曠古的歌謠,通紅的臉上映著知足樂天的純厚微笑,無憂無慮,除去了所有的紛亂喧嚷。

  昭蘇?看來是個天堂。

  關上了電視電源,我半理智半瘋狂地打開電腦,訂了最早一班前去中國的機票,然後收拾起行李。

  我很清楚我在做什麼,我渴望做什麼。我想去那裡,那個小鎮,那個天堂。我想去昭蘇,我要去昭蘇。去那裡走走逛逛,然後重新找回自己。

  不到一天的時間,我已經踏足在一片全然陌生的土地上。面對如此浩瀚的中國,才發覺自己生活的大城市是何其渺小。

  我一路不斷換車,從沿海的繁華富裕到內陸的質樸荒涼,就這麼搖晃擺盪到了新疆。

  展開手中嶄新的地圖,忽然覺得自己有些格格不入。自我迷失在地圖中,迷失在不熟悉的土地上。

  我在做什麼呢?一個外地來的女子,一個生面孔,踏足在他們的土地上,四處張望著想找出準確的方向。

  正當我不知所措時,一個孩子朝我跑來,傻氣而天真地笑。他用生澀的北京話說:「姊姊,妳從哪裡來?妳要去哪裡?」

  我蹲下來,讓自己的視線與他的齊高。「我從台灣來。我想去昭蘇。」

  聽到台灣這個地方時,孩子的臉皺成了一團,想來應該是沒聽過台灣這個地名。但他聽到昭蘇時,他燦爛地笑了,他聽懂了。昭蘇是他所熟悉的,是他的故鄉。

  孩子毫無心機地拉著我往一旁的小販跑去,用他的母語朝攤販說了幾句。攤販看看孩子,又看看我,熱情地笑了。

  也不管我是否聽得懂,攤販衝著我講話。從他的肢體語言中,我知曉攤販是孩子的父親,而他們願意招待我到昭蘇一遊。

  當我跟著這對父子到達昭蘇時已是午後時分了。到了這裡,我的心情不自覺激動了。這時我才領會到什麼叫做地廣人稀、人跡渺茫,什麼是風吹草低見牛羊。

  碧草如茵的山原上散落著數個漆有紅艷花紋的帳篷。炊煙裊裊升起,與自然亙古的山嵐融會在一塊,在天際勾勒出神祕未知的圖騰。

  他們是好客的維吾爾族人。孩子的父親盛情難卻地宰了頭羊,說要為我準備一頓大餐,好讓我這個外地來的客人體會真正的昭蘇。

  主人家自然不願讓我幫忙。眼下孩子拉著無事可做的我繞著帳篷兜轉,興高采烈地介紹著。

  我這才明白,眼前的帳篷並非所謂的蒙古包。蒙古包更矮些,色彩比較不鮮艷,而且也沒那麼通風。

  聚落的範圍很廣,觸目所及的山原都是他們的生活範圍。零星散置的帳棚都是他們親族的,伯伯叔叔,哥哥姊姊,大姑二姨。

  帳篷彼此之間雖然隔了相當一段距離,但在空氣裡瀰漫著的溫暖人情卻是濃得無法在濃了。這是台灣,現代化的都市叢林遠不可比的。

  我忽然想起我還不知道孩子的名字,於是我問:「你叫什麼名字?」

  孩子突地躲到帳篷裡邊,似是在和我玩捉迷藏。他怯怯地探出頭,傻氣的笑容裡帶有幾分羞赧。他說:「小希。我叫小希。先生說是希望的意思。」

  「小希啊……這是個好名字。」我向小希鼓勵性地笑著,骨子裡透出一股莫名的感受。這個地方將希望全放在了眼前這個稚嫩的孩童身上,然而我只希望所謂的「文明教育」不會泯滅了這個孩子的天真無邪,也希望這支民族不會因為「文明」而消失。

  曠古的大地上想起低沉的歌聲,從單一聲調漸漸擴展成多部合聲,就像將重重疊嶂在我眼前逐一推展開來,乃至那無邊無垠的浩瀚星圖。

  小希從帳篷裡奔出,在草原上手腳並用地舞著。他的聲音在多重合聲裡突顯出來,清高而嘹亮。

  我雖然聽不懂歌謠的內容,但我明白他們唱的是一支古老民族的故事,是他們世代傳承的精魂。

  莫名地,我全身寒毛豎起,向我叫囂。不是因為恐懼,而是一股打從心底的敬佩,對一種極其陌生卻又無與倫比的神聖。

  我記不得我當時確切的情緒了。我猜想我一定是哭了,臉上溼漉漉的。又哭又叫又笑的,像是患了精神官能症。

  不知道過了多久,直到這首亙古的歌謠終了,我還久久不能自己。

  此時夕陽殘照,映在眼中是一片紅通通的艷。

  我資質駑鈍,小希父母的名字在我耳裡聽來叫做天機,早記不住了,以下姑且以大伯、大娘稱呼吧。

  大娘走了過來,笨拙而溫柔地替我拭去淚水。我想我定是哭得不成人形,整個「花容」不堪入目了。她淺笑,拉著我走到草原中央。

  直到看到眼前豐盛的佳餚,我才感到陣陣餓意,腹中空空如也了。

  大娘讓我坐在上位,一旁的親戚全圍了過來,成一個大圓。像是對我這個不請自來的客人十分好奇,他們又是對我笑,又是向我嘰嘰咕咕地說著。

  小希坐在我身邊,雖然疲於翻譯,似乎倒也自得其樂。

  大伯自我身旁站起,擊了兩次掌就讓全場安靜下來了,頗有一族之長的架勢。他說了幾句,朝我點了點頭,拉著我的手,要我在烤全羊上切下第一刀。這第一刀是為了表示對客人的尊重。

  晚宴就這麼開始了。我笨拙地吃著手抓飯,以他們的傳統。

  小希看著我不流暢的進食動作,竊竊笑了。漸漸的,小希的情緒感染了全部的人,也感染了我。拋去無謂的矜持與克制,我也笑了,舒坦而暢快,來時的陰鬱心情被一掃而空。

  晚宴過後,大娘拿出新疆素來負有盛名的瓜果,分予眾人。我們邊吃著瓜果邊聊著天。此時已經顧不上小希來不來得及翻譯了,我話匣子一開就如猛水自天傾瀉而下,止不住勢頭。雖然我們是你說你的、我講我的,都聽不懂,但再加上肢體動作倒也各得其樂。

  不知不覺間,夜漸漸深了。陣陣刺骨的寒風從山頂颳下來,凍得我這個來自溫暖海島國家的人不住地打顫。後來我才知道昭蘇的年均溫不到攝氏三度。自然的,我這個什麼也沒準備,連基本資料也不查的人就吃到了苦頭。

  大娘看我凍得厲害,從帳篷裡拿出厚毛毯披在我身上,並要我先進去帳篷休息。我自然不肯,堅持留在外邊幫忙收拾殘局,卻是愈幫愈忙,最後硬是被小希拉進帳篷內取暖去了。

  帳篷內,我擁著毛毯,緊鄰著火盆而坐,卻還是不住發抖。我本就怕冷,遇到這種磨人的天氣,可謂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雖然帳內燃著炭火,但是內部空氣卻不悶。這是多虧帳頂的「天窗」保持空氣流通的緣故。

  大伯往我手裡塞了個溫杯,裡頭盛著乳色液體,聞起來酸酸的。

  許是看我遲疑的樣子,小希向我解釋:「這是奶茶。我們每天早上和睡覺前都會喝。」像是要向我保證般,小希將他手中的奶茶一飲而盡,又盛了一杯看著我。

  我緩緩喝著奶茶,酸酸的,味道很奇妙。就在我剛喝完一杯,口中還琢磨著它的味道時,大伯又盛了杯奶茶給我。

  「我們通常都會喝兩杯奶茶。這是一種……」小希偏頭想著:「禮貌。為了表示對東家的尊敬。」

  我點了點頭,算是明白他們的一個小習俗。我接過大伯手中的奶茶,學小希剛才的動作,一飲而盡。我是個不怎麼挑嘴的人,所以我能很容易就接受新的食物,但這杯奶茶若是端在一個挑嘴的人手裡,怕是嚐了一口就會被列入黑榜了。這奶茶,對我們相對而言,太有衝擊性了。

  不過我想我發現睡前喝奶茶的用意了。胃裡暖暖的,正好助眠。

  也許是因為奶茶,也或許是因為這裡的人情溫暖,這一夜是我難得一遇的好眠。

  我是被寒涼的微風給驚醒的。沒辦法,初來乍到的,要馬上適應這裡的天氣很困難。我裹著毛毯移近火爐邊。昨夜燒得炙熱的火爐裡,如今只寥落地散落著幾星光火,尚有餘溫。

  我窩在爐邊,一動也不動地想著自己的瘋狂,突然之間覺得我和他之間的一切都很遙遠了,而這場愛情的起始和終結是多麼荒謬可笑,多麼微不足道。

  直到烤暖身子,爐中殘存的星火也已熄滅了。我捨不得溫暖的毛毯,於是我就扛著比我大上許多的毛毯走出帳篷。頓時,一股羞愧自我底心油然而出。

  大娘已備好了早餐,大伯捧著奶茶坐在大娘身邊。夫婦倆都微笑看著一旁在吃力擠馬奶的小希。小希時而皺眉時而吃力的臉龐很動人,難怪別人都說專注在工作裡的人是最賞心悅目的。

  我悄悄轉進帳篷,從行李裡找出相機。我離開台灣時雖然走得倉促,但該帶的一項都沒少──除了手機,和大衣。

  我站在一旁默默拍下這一家人:小希努力的臉龐,大伯大娘含蓄的幸福,他們的樂天知足……。

  有一首歌的歌詞是這麼說的:「快門企圖凝固時間/不知舉止膚淺/誰能夠把幸福存進相片」。

  在聽到的當下,其實我的感觸很深。就像我和他的感情,甜蜜一時,卻無法永久。現在再看到以前的合照,儘管相片裡的人很甜蜜,但也只是憑添悲傷罷了。

  然而我相信,這家人的幸福是可以在相片中永久留存的。至少我希望如此。

  估計是覺得讓我睡得夠久了,大娘望向我所在的帳篷。我連忙閃身躲進帳篷裡頭,像個做錯事的孩子害怕被抓到,但我馬上就後悔了。

  我在做什麼?我咒罵自己,帶著僵硬的笑容走出帳篷。我為我幼稚的舉動感到羞恥。

  小希向我跑來,目光被我手中的相機吸引。「姊姊,這是什麼?」

  「這是相機。」我拉過小希的手,走向大娘大伯。我朝他們點頭問早,在他們讓出來的上位坐下。

  大娘朝小希唸了一句,小希癟著嘴依依不捨放下手中新奇的寶物──相機。

  同時,大娘拿著囊包分食給大夥。囊包摸起來有些涼,想來已經做好有段時間了。

  我咬了口囊包,深深感到驚奇。再一次,我佩服這個民族的智慧。

  囊包裡頭包著碎絞肉以及洋蔥等香料,溫溫熱熱的,還冒著煙,正好入口。咬下去的瞬間,肉汁順著喉頭滑落,溫暖了五臟六腑,香味直衝腦門。

  囊包過後,同樣是兩杯奶茶。托奶茶的福,我整個人徹底清醒過來。

  小希對相機展露了高度興趣。我耐心地教他如何使用相機,並把相機交給他,任他去玩。

  不得不說,小希是個悟性很好的孩子,又有攝影天賦。不到十分鐘的時間,他拿著他的成果滿足歸來。

  那是一張涵蓋了碧綠草原、皚皚山峰、蔚藍青天,以及散落的艷紅帳篷,而在相片的右下方有一群人圍坐著,笑得開懷──那是我們。一線炊煙從我們圍繞而成的圓圈中扶搖直上,直入天聽。

  我深深被小希的這張相片懾服了。這是一個多麼與世無爭的地方,我想傳說中的桃花源也大抵是這般情境吧。

  無疑的,這兒,昭蘇,是一顆上蒼流落在人間的珍珠,一顆極其珍貴的遺珠。

  早先我還有些顧慮:我的加入是否會破壞了這個地方的純樸?不過看到這張相片時,我明白了:一切都是我多慮了。

  昭蘇,依然是昭蘇。它雍容大度地迎接每個征人,自古而今,皆亦然。

  我就這麼和他們度過了半個月。奢侈地和小希騎著傳說中的血汗寶馬去牧羊;散漫地路過野原上散立的石人遺址;悠閒地在餐時喝著馬奶酒……。

  離別時,小希抱著我,哭得唏嚦嘩啦的。他帶著濃濃的鼻音,哽咽地問:「姊姊……妳還會來嗎?」

  被小希真誠的情感觸動,我回抱他,淚水像用線串起的珠鍊子接連滾落。我聽見我這麼回答:「會的,我會再回來的。」

  大娘用手指揩去了淚水。大伯背過身子,也紅了眼眶。

  真摯如這家人,他們送我到車站後,直到我所搭乘的列車消失在眼前才離去。而我,在列車上也目送著他們渺如一粟的背影。

  我想我會一直記得:有這麼一戶人家,有這麼一個地方,有這麼一支民族,曾經用他們的生命替我上了寶貴的一課。

  世界一直在變,然而卻有一股精神,無論世道變得如何,它都不曾改變。那就是人情,那就是良善。

( 創作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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