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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04/24 01:14:45瀏覽434|回應0|推薦0 | |
那年早上,開車送完女兒們上學,便趕緊打電話給鄰居吳。我們兩人是走路的夥伴,一有機會就一起走路運動,一面聊天,最近她要搬家,將來再在一起走路就難了。 「我等一下要去銀行,然後還要洗地毯,」吳說。 「我今天節目也是排得滿滿,下星期還得應付期中考。」我也說,「我們走一下就回來好不好?總不能不運動啊!」 走出門來,吳說她昨晚還抽空電視上看了場電影,那電影在前年得了好項金像獎。敘述美國三十年代德州不景氣時,一個寡婦帶著孩子掙扎生活的故事。吳和我都從德州搬來加州,現在德州濟仍然不景氣,我家的房子在那邊到現在還不能脫手。這個電影我一直想看而沒有機會,於是我們一面走,她一面把那電影講給我聽,她一面講,我一面流眼淚。吳說她自己的眼淚在昨晚看電影時已流乾。兩人都沒帶衛生紙,所以我只好把眼淚往袖子上擦,幸好路上無人。我們來來回回地走,三過家門而不入。故事聽完,我發現一隻袖子都幾乎濕透。 「我馬上要趕去銀行,」吳說,「妳呢?」 「有課,有演奏會、演講會要去聽,還要準備期中考。」 「妳這趕場似的,趕得不辛苦?」她說。 「我也不知道,其實是很快樂的,」我說。 真的,我一看今天的節目表,除了必須煮飯、接送孩子上、下學六趟以外,中午十二點是音樂老師斯提夫的演奏課,這門課自從我放棄聲樂以後已去改成旁聽,沒有學分可拿,所以不必每堂都去。但是斯老師說他今天可能請到從倫敦飛來今晚開演奏會的名鋼琴家卡山來我們班上演講,這個機會不能不去。下午一點是名畫家唐海厥(Don Hendricks)的演講,也不能錯過。幸好唐的演講就在音樂大教室隔壁的禮堂,可能一箭雙鵰,兩樣都可參加。然後就是兩個女兒放學的時間,要分別到附近的高中去接大女兒與去小學接小女兒。 晚上六點是素描老師理查的個展開幕會,應該去恭喜他,幸好他的展覽會就在我們學校的畫廊。八點是卡山的鋼琴演奏會,本來我想下星期期中考,只能去這一場演奏會,其他節目都要放棄的。 我坐在鋼琴前開始再練下星期要考自己選的三首曲子:一首巴哈前奏曲,練了至少一百遍,還是百彈不厭。巴哈,這個絶世天才,如果世界上沒有巴哈,簡直不可思議!第二首是莫扎特的小步舞曲,那麼簡單,該是他七八歲時的作品吧!但是就會彈錯。莫扎特,天才!天才!如果世上沒有莫扎特,不敢想像! 第三首是奧芬巴哈的船歌,每彈一次就讓我聯想到當年在高中時,從學校偷溜出去看「霍夫曼的故事」電影裡第一次聽到這首船歌。現在那故事都記不清楚了,但裡面的顏色、聲音,還有當年十六歲作夢的心情仍那樣清晰地在腦子裡。我一遍一遍反覆地彈著。 趕到音樂教室,斯老師已在。他說卡山沒請到,但卡山今天下午會在附近爾灣加州大學作非正式的對外公開演講,不收門票,他希望我們都能去。卡山是個全才,他不但是出色的鋼琴演奏家,也是法國文學博士,又是暢銷書「海頓、莫扎特、貝多芬--古典形式」一書的作者,這本書是我們學音樂必讀的。 斯老師又說,既然沒請到卡山本人來我們學校,就介紹他的書吧,講著講者,斯老師把話題又集中在莫扎特身上。剛從維也納回來的斯老師對莫扎特有偏愛,但是一向幽默輕鬆的斯老師,今天有焦急狀,他終於說:「你們看我今天穿得西裝筆挺,不是為卡山,而是我今天一早趕去跟洛杉磯南加大談條件,他們已經決定正式請我去那邊做副教授!」 「那你要離開我們了?」同學們驚異地叫起來,大家事前都沒得到風聲! 自從我上學期從隔壁油畫課轉來學音樂以後,發現斯老師這個大材,早就已預料小池塘容不下大魚,遲早我們這小大學一定留不住他,所以他開的課我一口氣都選了。年齡會帶來一些智慧,尤其是我這種「資深」的學生,比較能抓住機會。現在斯老師果真要離開我們另有高就,我一替他高興,一面心中黯然,但仍不免暗地慶幸,到底好好地跟他學了一年音樂。 今天他要講莫扎特,大家看得出他對我們這批學生也有些依依不捨。斯老師是真正的好老師,每次上課時,只要學生們能吸收,他一定不嫌其地解釋,但這個好老師要離開我們去洛杉磯南加大了。 莫扎特,這個絕世的天才,專講他一人幾學期也講不完。斯老師將卡山的書放下,他說今天介紹莫扎特在二十八歲時寫的「人皆如此」這個歌劇。莫扎特是一個真正的魔術師,他能將一個荒謬的實在難以相信的愛情故事,用他能說服人的天才音樂寫成膾炙人口的歌劇。歌劇中那段有名四重唱的情歌,那有語言可以來形容?同學們都沉浸在唱機放出來的那首情歌中。我抬頭一看,一點十五分,隔壁畫家唐海厥的演講已開始了十五分鐘了。只等四重唱一唱完,別了,莫扎特!我趕緊溜出音樂教室,溜進隔壁禮堂,還好裏面在放幻燈片,一片漆黑,幻燈片照出褐色的山景畫,那樣親切,那樣真實。 禮堂台上站的唐海厥穿著格子襯衫、牛仔褲,就跟螢幕上照出來他的畫一樣親切、真實。他今天的講題是他最愛畫的、也是他生於斯長於斯的橘縣,那些看去多麼安靜棕色、褐色、沙色的山與谷,那藍得澄清的天空,連山上的荊棘都美得迷人,現在這些都快找不到了。唐海厥的橘縣,好美麗的橘縣! 「那時只有我們一家住在山裡,」他解釋他那張山景:「這張畫是我最喜歡的、我獨擁的風景。那時我們坐校車上下學,校車每次開到這個地方就要進山,別的學生都下車了,車上只剩下我一人;然後車子要蜿蜒上山,我因為暈車厲害,所以得躺下來,獨享著那些倒駛的群山,和那片碧藍的天。」接著他又換了一張幻燈片,美麗的藍天,褚色、赤色的山巒,似曾相識,唐海厥那些鍾愛的山原來就是我們家現在的後山一帶,最近大批山上的房子已向它們擠去,幾乎認不出來了。後山的深處現在還有一幢小木屋,有一個年輕人和他太太跟小孩在那邊守山。我真想那天有機會去問唐海厥那座房子是不是當年他們唐家住的,從他的畫面上看來,景緻真是太美了。 我一看錶,二點四十分了,早已過了接女兒們的時間,我慌忙趕出來把兩個女兒安頓好之後,再快車開到爾灣加州大學廳。進了會場,卡山已在台上講貝多芬的幾首鋼琴協奏曲,每首他都背得滾瓜爛熟,分析得很有道理,可惜我學音樂的歷史很淺,還不能完全懂。 前座有人在問問題,聲音宏亮熟悉,一看不就是斯老師嗎?平常我們有不盡的問題問他,現在他也變成一個小學生似熱烈地發問。 聽到斯老師的問題,卡山略帶倦容的臉,突然透出光彩,他詳細地為斯老師解釋著,我,還是聽不懂。 大家都看得出來,卡山有多累,他剛從倫敦飛抵,今晚一場蕭邦作品的演奏會,接著明晚還有一場貝多芬作品的演奏會。 五點正,他的演講會結束,儘管八點他就要舉行演奏會,大家還是圍著他問問題。我問他文學與音樂--魚與熊掌,如何兼顧? 卡山說:「你是指我拿的法國文學博士?我愛的是音樂,但是當時學校只有唸法國文學的獎學金,我為了要學音樂以去拿法國文學博士,」他倦累的臉上露出一個笑容。 回到家,我把冷菜剩飯拿出來,大女兒走過來說:「媽媽,我來幫你燒晚飯。」 這下我野心又來,那麼理 我從櫥裡找出那瓶唯一陳年香檳酒,開車趕到學校畫廊。老師還在釘釘掛掛,作最後的準備,有些同學已經到了。 畫廊上掛滿平常我們課堂上沒看過老師的畫。他告訴我們:一支二號的鉛筆幾乎是他唯一繪畫的工具。那幅他畫的簡單兩座小山的風景竟使我不能移足,深深淺淺好細緻的線條。旁邊一張鉛筆畫的裸禮少女,柔和、飄逸,跟旁邊的山景一樣都像是抒情的詩。再過來一張他心愛的狗的憨睡圖和一張「一葉知秋」。老師的畫全部是鉛筆畫或墨畫,但在他畫中我看到了所有的顏色。 「老師,恭喜你。」我將香檳酒送到他手上。 我再繞場一周,將老師每幅畫都仔細欣賞一番,趁他沒被別人圍住前又跟他說:「老師,我還買不起你的畫,我可以只買你這張秋葉嗎?」我指著「一葉知秋」那幅圖中的那片枼子。 「老師,」我又向他說:「一百年後,你跟我們這些你的學生都已經不在的候的時候,這些畫還會在呢!」 離開畫廊,回到家裡,飯菜都已在桌上,剛好門鈴響了,老公也到家了。他跟我趕去卡山的演奏會,這場演奏會在山旁邊那個可容兩千人的大教堂中舉行。 我們開車在黑暗的後山小公路上駛著,這一帶是唐海厥所愛的山谷,現在谷中只有一星燈火,我跟老公提到今天唐海厥的幻燈演講會。 「他畫的橘縣,真是美,應該買幾幅來送給州長,說不定州長就會下令停止建造穿過後山的十二條道的超級公路。公路一造,這些山谷都會被破壞,」我說。 「州長哪裡有那麼大的權?」外子一面開車一面說,卻也不禁回頭去看黑暗中寧靜的山谷,除了谷中閃爍的那線微光外,一片漆黑與安靜。 卡山今晚彈的全是蕭邦,包括那首蕭邦死後才發現的扣人心弦的C小調夜曲,還有他那些愛國意識澎湃的馬組卡舞曲和那不朽的第二號B調奏鳴曲。卡山的蕭邦不但是憂鬱,更是累、累、累,我想他實在是太累了,而我今天從早開始也趕了一天,我的眼皮開始下垂。 降B調奏鳴曲開始,我的思潮開始洶湧,那年冬天在風雨交加的馬約卡島,那陰冷潮濕的古寺裡,蕭邦怎樣被病魔纏繞,那些據說他在暴風雨中等喬治桑從鎮上回來時寫下的音符,卻將他無法排遺的憂鬱化成不朽的音樂,天才!天才!假如世界上沒有蕭邦,難以想像!咚、咚、咚,重複的音樂,馬約卡島的風雨…,等我睜開眼,降B調奏鳴曲已奏完,聽眾在鼓掌,我錯過了最動心的一段音樂。 後記:此文紀念畫家唐海厥(Don Hendricks)去世二十五週年, 他於一九八九年二月八日清晨騎腳踏車去授課時,在大學的校門前被汽車撞死,享年四十一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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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情隨筆|心情日記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