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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塊杜松(二) 王克難
2014/06/29 03:36:42瀏覽596|回應0|推薦0

塞尚的山

 

         到了意克思的第二天清早,女兒和我把行李寄放到新認識的朋友保羅任職的旅館,他問女兒為什麼不戴帽子?女兒說帽子掉在巴黎奧賽博物館了。保羅說我們馬上要去的聖、維多利亞峰山上陽光特別強烈,便上樓去拿了他的一頂帆布遮陽帽來借給女兒。

 

            我們背著背包,坐上去聖維多利亞峰的公共汽車,車上只有寥寥幾人。出了城小路彎曲,向日葵花田向路邊湧來,一座座白石灰石山峰忽左忽右。

 

            車開到一大片松林邊,司機說聖、維多利亞峰到了,女兒和我跳下車,進了林子。林木蓊鬱,小徑旁石頭上果然有保羅講的紅色標誌,松林空處,陽光斑斑駁駁照亮了白色褐色的大石塊,就是一幅塞尚的畫。

 

            出了林子,崎嶇山路愈來愈陡,亂石密壘,山巖縫中長出針狀灌木,一陣陣異香撲鼻,是保羅說的野山艾?還是迷迭香?我們沿著絕壁小徑攀沿而上,修道院終於在望,但他們正在整修,晚間不准留宿。

 

            我們循另一紅色標誌爬到修道院後面山頂的十字架下,放眼看去,北麓森林迤邐,環著一彎鑲著白沙、翠玉的湖,一些房子、村落像是紅色和土色玩具模型。依著南邊鐡欄杆探身下望,垂直峭壁下墜三千呎。山底一片焦林,一定就是保羅說的一九九零年那場大火燒成的,幾條羊腸似的公路伸展到天邊。山頂沒有片雲遮掩的太陽分外劇烈,直透過草帽刺著我的眼睛。女兒說幸好保羅借了頂帽子給她。

 

            從山脊往西走去,藍色標誌時隱時現,四周安靜得幾乎可以聽見樹葉的呼吸,一觸到滿地針狀葉子的野山艾與迷迭香,它們就發出強烈的香味,回頭一看,聖維多利亞峰已映着天空滴得出水的藍,層層疊疊清晰地露出來。

 

            我們再繼續朝西走,直到亂石叢中藍色標誌再也不肯出現時,才轉身由南面山脊折回,前面是塞尚百畫不厭的聖維多利亞峰西側,南面山下是無垠的荒野。

 

            我突然想起母親的新墳也在台北的山上,對著無邊的台灣海峽,山巒秀麗,只是常被雲霧籠罩。母親啊,這裡山奇峰秀,陽光如此明麗,澄碧藍天下的石灰岩石,顏色每分鐘都在變換,是畫家的天堂,妳如能長眠在此,一定會喜歡的。

 

            太陽開始西斜,山風徐來,我們走到保羅提到過看落日最美的地方,夕陽將餘暉盡傾在山石嶙峋的聖維多利亞峰上,那白色的石灰岩渲染出千種的瑰麗與迷離,百年之前塞尚用他天才之筆,融合了他主觀的意識與感情,將他鍾愛之山畫成永恆,開了後來立體與抽象畫之風。女兒摘下帽子,放在旁邊灌木叢上,打開她的照梘機鏡頭一張又一張照著。

 

            我們到伏芳那格村的家庭旅館時,天已黑了,遊客們都在點著小蠟燭的陽台上用餐。枱頭看已經今天已相識了的聖維多利亞峰,此時只是一道溫柔的黑影。男女主人吉瑞與梅娘,十分親切,今天旅館的廚子休假,由男主人親自下廚烹調。

 

走近畢加索

 

         我們坐在陽台上吃著精緻的晚餐,看黑暗中聖維多利亞峰和星光下對面松林裡隱約的古堡,這十四世紀建築是有名的畢加索的別墅,他死後就葬在這裡。為了保持伏芳那格村居民環境的安寧,法國政府從不宣傳此事,知道的人不多,此時古堡樓上閃著一線黃光。

 

            第二天早餐後,女兒和我散步到古堡的鐵門前,門旁告示寫著:「畢加索博物館在巴黎,請勿堅持要入內參觀。」

 

            鐵門內坐着一隻目光炯炯大黑眼睛的淺色的光頭狗,牠安靜而好奇地看着站得遠遠地看我們。不知何時我們身後出現了一對中年夫婦模樣的人,那位先生大概看了告示不以為然,竟上前去搖鐵欄杆門,那狗馬上對他大叫起來,那人退了一步就拿出錄影機掃描似地朝古堡照著。

 

            狗一直吠著,此時那太太也加入了:「壞狗,壞畢加索,娶了那麼多太太。」她繼續罵:「最後一個太太賈桂琳還為他自殺,壞畢加索。」

 

            被她一罵,狗更跳來跳去抗議似地撞鐵門吠著,古堡二樓的一扇窗子開了一道縫,窗裡有男人聲音跟狗說話,狗坐了下來,但仍叫著。

           

            那個太太不停地罵,先生不停地照,狗不停地叫,最後那對夫妻終於轉身走了,狗馬上停止叫聲。

 

            女兒跟我也往回走,等轉彎時我回頭看,那目光炯炯的光頭狗在鐵門後頻頻向我們搖動尾巴呢。女兒拿出照相機把牠和古堡照了下來。

 

            晚上,外面有些陰冷,我們在餐廳用餐,主人吉瑞升起火來,異香撲鼻,原來是當地特產的杜松木味道。

 

        吉瑞把畢加索的剪報和寫他的書籍搬出來給我們看,畢加索的最後一位太太賈桂琳與他跟梅娘相熟,有一些資料是她給他們的。

 

            吉瑞說畢氏九十二歲去世,運回伏芳那格下葬,下葬那天,很少下雪的伏芳那格突然下起漫天從未有過的四月雪,是老天哀悼曠世奇才的隕落?

 

            我們從窗外看畢氏的古堡,那昨夜看到二樓的燈火,此時顯得更亮,畢氏跟賈桂琳的靈大概正在園中盡興遊玩。畢加索不需要星光,他本身就是一顆永遠閃亮的星星。

 

            吉瑞又說畢氏在世時日日創新,晚年勤練中國毛筆字。我說我父母也都是晚年才開始寫字畫國畫,八十九歲的母親今年突然去世,臨走那天,還在畫一幅山水。九十四歲的父親至今每天練字,將來我要把父母親的書法集與畫冊寄給他作紀念,吉瑞很高興,他也喜歡雕刻,他旅館大廳的木刻都是他自己的作品,無師自通的油畫產量也驚人,但他說這只是他消遣之作。

 

            我問他創作豐盛是否受他鄰居畢加索的影響,他笑而不語,只說他自己曾經是一名高薪的工程師,一天在書攤上看到一本中國老子道德經的法文譯本,唸了之後,恍然大悟,便去了阿爾卑斯上替國家看守深山大谷十幾年。

 

            後來他在白雪暟暟的阿爾卑斯山麓認得了家中世傳開旅店的梅娘,她也喜歡易經,兩人共同愛著中國哲學。結婚之後,為了梅娘,他們找遍法國風景區,最後選了在聖維多利亞峰下開了一家小旅店,與畢加索做鄰居,一待就是二十幾年。

 

            早上天空飄著毛毛雨,中午女兒和我便要回意克思。我們向吉瑞借了把傘,又去畢氏古堡後林間散步。林子裡有一條清澈的河,據說也是塞尚喜歡的河。出了林子,抬頭又見聖維多利亞峰,陰霾的天空下,它依然美麗。塞尚與畢加索曾終日對著它,該是相看兩不厭吧,而我們卻要走了。

 

草坡上的蝸牛

 

         十一點多鐘,我們到台階上去等回意克思的公車。吉瑞跟他的園丁在草坡上拔野草,他把手中野草上白色細小的蝸牛--又放回草坡上。這些蝸牛是特別養的,將來長大了是他旅館名菜。他的山坡上還種著各式芳草,我摘下一根菌陳蒿,一股特異的香味撲鼻而來,原來他旅館的特別美味,是用上等的酒和他自己種的芳草煮成的。

 

            太陽突然出來了,將濕草坡上一個個白色的小蝸牛照得點點晶亮。我抬頭看聖維多利亞,雲層中透出燦爛的陽光在山巔浮動。梅娘在上面打開窗子,大廳飄來爐火杜松的香味。

 

            吉瑞拿來一塊像乾麵包似的木塊,要我們帶回去做紀念,一聞果真就是那爐火特殊的芳香,我用紙餐巾把那塊杜松包好,放進口袋裡。

 

            公共汽車來了,吉瑞跟車上司機交換了幾句話,車就開動。在前車鏡裡,我看見站在山坡上向我們揮手的吉瑞和畢加索的古堡漸漸後退。出了村子,聖維多利亞峰也在車後漸漸消失。風大起來,我把車窗拉上,口袋裡杜松的香味瀰漫了四周。

 

            到了意克思,女兒才發現她把保羅借給她的帽子掉在山上,我們要賠保羅,他不肯,說他知道女兒把帽子掉在什麼地方,改日他去山上,一定可以找回來。他興奮地告訴我們他終於把那張聖若望書法畫連夜趕完了,我們問他可不可以買下帶回去做紀念,他考慮一下,便以最便宜的錢讓給我們,母親一定喜歡那張畫的。

 

        清晨五點半,我們已在意克思的大街上朝火車站走,今天我們要先坐火車到馬賽,再轉車去義大利。街兩旁大楓樹黑濛濛一片,楓葉在腳下發出溫柔沙沙的聲音。一輛汽車開過,照亮了一家櫥窗裏塞尚的畫, 他畫的聖維多利亞峰發出奇異的光芒。

( 心情隨筆心情日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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