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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羊肉泡饃 作者:陳瑞琳
2012/08/22 01:36:26瀏覽420|回應0|推薦14

我的“羊肉泡饃”

陳瑞琳

    日本,矇矇亮的東京。遠郊的成田機場,乍夢還醒,鳥獸散的人頭瞬息間多變成了黃臉黑發的東方面孔。

    半圓的空港一角,個個睡眼惺忪。正打算閉眼,前方傳來一聲男人的大哈欠,尾音後還有話:“這美國實在是不美,世界上最美的事就是能餮上一碗羊肉那個泡饃!” 心裡一驚,說話的人竟是地道的陝西關中腔,瞠目望去,前排真就坐著幾個西北模樣的漢子,雖然都穿著一碼色的公家西裝,但那側臉的輪廓確似兵馬俑的憨直粗獷。

    盤腿坐在牆角,玻璃窗外還是夢裡的魚肚白。腸子忽然開始攪動,是那一句“羊肉的泡饃”,驀然刺痛了我。一股來自羊肉湯的溫暖,湧動成記憶裡酸甜苦辣的堤壩,輕輕一挑,胃液裡泥漿洞開,轟然飛濺起來。

    十八年前的一個中午,太陽出奇地亮,亮得整個城市先是燦黃再燃燒變紅。我,一個剛剛離開八百里秦川大地的異鄉女子,正孤零零地站在美國南部休斯頓城的百利大道上。身靠在一根滾熱的水泥電線杆上,絕望的寒意卻忍不住讓人瑟瑟發抖。

    因為走了太多的路,胃裡餓得發痛。那一瞬間,我想起了故鄉街邊的羊肉泡饃,那厚墩墩的大碗,那膻腥撲鼻的羊雜湯。心裡呼道:“世界上最美的事就是能餮上一碗羊肉泡饃!”感覺裡就是若有一碗羊肉泡,吃完了槍斃都值。可是,我掏掏衣兜裡的錢,除了坐車還能買一個一塊五毛的越南三明治。

    坐在越南女人的店裡,她隨口問我是哪裡人,我說完“西安”就後悔,因為她的表情告訴我“西安”兩個字怎麼寫都不知道。再看著三明治裡薄薄的肉片,干渣渣的法式麵包,沒辦法,又想起了從前古城西安的樊記肉夾饃,光那圓圓的小餅子就能嚼上半個鐘頭。心裡發酸,麵包也酸得哽咽在喉嚨裡。

    太陽開始下墜,休斯頓不相信眼淚,但我需要錢,需要工作。身上的白襯衣漿洗得很白,這百利大道上的餐館老板非要我說英語或者粵語。這個城市不肯講我會的語言,這個一點兒都不“美”的國家也不想給我一條活路。

    流浪之中,一個台灣留學生願意賣給我一部舊車。見面那天我錢不夠,他仔細瞧我,問:“大陸來的吧?”我說“西安!”他一樂:“古城啊,難怪你長得就像唐代仕女!好了,成交!”我最後送他上了飛機,卻怎麼也找不到回家的高速公路。

    有了車子的我立馬創下了“三家餐館關門大吉”的打工紀錄。問題的嚴重是我總把英語的“蓮花白”(cabbage)和“垃圾”(garbage)兩個單詞調包。客人一問:“春卷裡包的什麼?”我就回答“垃圾!”嚇得客人每每失色甩手離去。至於那些不問“春卷”的客人也很不高興,紳士們抖抖衣襟吃完站起來,我就遠遠地拉高了嗓門大喊一聲“Thank You!”那意思好像是你不給小費我就會“殺了你”!客人多是被嚇得一屁股又坐了下去。

    就在第三家餐館將要關門的時候,一個拄著拐棍的老華僑忘記給我小費卻丟給我一份灑滿油膩的中文報紙。那是我在美國看見的第一份中文報紙,其激動絕不亞於見到親爹親娘。報上有一堆招工廣告,炒鍋,抓碼,算賬,看倉庫,反正七十二行都不要我這種人。沮喪之際發現了“副刊”上的一句話:“提起筆就是作家!”對呀,我還可以提筆,題目都現成:就叫【餐館心酸】。

    感恩節的前夜,第一次仰望月明星稀。忽然接到一通陌生電話,來自一家華文小報館:“小姐,你不用心酸了,到我們這兒當記者吧!”

    記者卻是另一種辛酸,不過倒有一個好是經常免費吃館子。那晚月黑風高,為采訪春宴走進一家上海餐廳,老板娘的小胖臉很是親切,待開口說話我就傻了:“你是咱陝西人吧?”她立馬把我拉進小包間:“娥來給你做碗羊肉泡饃!”正如戲裡唱的“盼星星、盼月亮,終於盼來了羊肉泡饃!”那晚是我的節日,一股兒時就熟悉的味道,從舌尖滾到胃裡,再穿過腸道,一節一節地滋養著我飢渴已久的身體。我忽然想起了當年的宋太祖匡胤,早年窮困潦倒,流落長安街頭,身上只剩下兩塊干饃,遇一羊肉鋪,店主見他可憐,給了一勺正在翻滾的羊肉湯,匡胤即把碎饃泡在湯中,吃得飢寒全消。此時此刻,在這休士頓的飯鋪裡,我可比匡胤幸福,主人送上連湯帶饃,一碗蕩盡多少凄涼與孤寂。

    風水有些逆轉,曾幾何時,這唐人街上那廣東人最愛的茶市卻是越來越少了,驀然抬頭,竟然看見狗不理包子和油條煎餅果子。更奇妙的是早年喜歡說粵語的人也開始喜歡說國語了。唉,什麼時候能叫我痛痛快快地說說俺的陝西話!嗨,別說,這一天還真就來了。

    五月端午過後,周末閑來,電話鈴炸響,又是陌生人,絕對的老陝口音,說是要請我吃正宗的老孫家羊肉泡饃。錯不了!二話沒說,開車狂奔,地點卻在中國城對面的一個破舊公寓。

    登梯上樓,推門一股熱氣,眼鏡上立刻兩片霧。終於看清楚了,是一群男人,有十來個,個個臉色黝黑,身上油漆斑斑,待張口說話,恍若回到當年的西安解放路,間雜著還有火車道北的河南口音。他們告訴我,這一群陝西人來休士頓兩年,主要從事裝修和餐飲。其中一個戴白帽的小伙子正在鍋台上忙碌,大家指著他說:“這小子從前在老孫家幹過,煮羊肉最地道!但他一年才從外地回來一次,專門給大家露一手,所以叫你這個記者來嘗嘗,看看咋樣?”我不知是心裡熱還是身體熱,汗淋淋地坐下。招呼我的領頭班主聽說是剛從梯子上摔下來傷了腰背,貓著腰急急端給我一大碗,嘴裡說:“這羊肉泡饃比啥都管用,吃一頓能熬一年!”

    還真是的,老孫家的伙計每年從外州回來一趟,再吃羊肉泡的時候,這群陝西老鄉都在中國城裡買了自己的大房子,吃飯的人頭也是翻了幾倍,不少漢子的老婆孩子都來團聚。那年中秋,幾家住得近的,干脆就在自家門口擺上攤,烤羊肉串,烙大餅,手裡握著啤酒蹲在地上,煙霧裡香氣撩人,儼然就是“陝西小吃街”的架勢,饞得那些美國鄰居不停地在門口咽著口水翹首張望。

    “趕緊!趕緊!要登機了!再落地就能吃上羊肉泡了!”又是前面的那幾位關中漢子大聲地呼叫。

    一個馬步蹲,我猝地站起身來,心裡突突地跳:羊肉泡饃啊,無論多少年過去,我心裡最想的還是你!

(原載香港文學)

( 在地生活北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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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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