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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愛“白鹿原” 作者:陳瑞琳
2016/10/15 03:19:29瀏覽329|回應0|推薦15

我愛“白鹿原”

陳瑞琳

那日在休斯頓與朋友吃飯,席間一位企業家竟然告訴我他讀《白鹿原》七遍,我禁不住撥通了陳忠實老師的電話,那位企業家在電話中還背誦了幾段《白鹿原》,全場肅穆,現場的朋友紛紛要給忠實買來美國演講的機票,我聽見電話那端傳來他爽朗的笑聲:“飛機俄就不坐了!” 這笑聲一直就在回蕩,卻不曾想已成永訣!

在古長安城的東南,走出十多裡,溝壑便陡然增多,地勢也高起來,兩條沉淤的水系灞河、鏟河劃過千年不變的土原,漢文帝的灞陵依然遙遙可望,唐代皇家狩獵的蹄塵仍依稀可辨。但在很多年裏,人們幾乎已經忘記了這個叫“白鹿原”或者俗稱“灞上”的地方。

五十年前的一個早上,就在這白鹿原的鄉間小路上,一個十三歲的少年,腰裹繫著母親為他求福的毛線紅腰帶,到離家三十裡外的灞橋鎮投考中學。路上粗礪的沙石很快就磨破了他家納的薄薄鞋底,然後磨破了他的腳,就在他痛到要流淚的時候,一個聲音從腹腔裏衝向他還未發育好的喉結:“人不能永遠穿著沒有厚底的布鞋走路!”那一年,這個腳後跟流著血考進中學的瘦弱少年,卻因為父親無力資助而不得不失學,滾燙的沙石路上,再一次灑下了少年熱辣辣的酸楚眼淚。

1992 年,一部榮登中國大陸“茅盾文學獎”榜首的長篇巨著《白鹿原》橫空出世,海內外文壇為之驚呼,一時洛陽紙貴,追印高達 66 萬冊之多。這位神奇的作者不是別人,正是當年那位曾經穿著沒有後跟的鞋走完三十裡血路的鄉間少年陳忠實。

從鄉間的民辦教師,到公社的副書記,從三十元人民幣的工資到用燒熱的石頭為三個孩子暖尿布,從 1979 年發表短篇小說《幸福》《信任》,到登上北京人民大會堂的領獎台,這個 1942 年出生在白鹿原上的關中漢子,真正是走過了他富有“中國特色”的作家成長之路。

2006 年的夏天,我重返長安城。走過朱雀門的厚重城牆,軀車馳往東南郊外。穿過白楊棗樹的村落,便登上了草色漫野的白鹿原。千年惆悵的白鹿原,吹拂著爽心的鄉野之風,從溝壑的谷香裡,從樹林的圈舍中,那關中土地的龍脈似乎就在這夏風裡輕輕擺動。愛這白鹿原上的風,愛這白鹿原上的土,想念著那個寫《白鹿原》的人。

暮色黃昏,掠過建國門內早年的張學良公館,就看見省作家協會的門樓在擁擠的街巷裡幽幽地敞著。站在院內新建的水泥大樓前,窄迫的空氣裹竟沒有風,就看見暗色裡一個頎長穩健的身影迎面走來,那股長安城裡濃烈的煙絲味也隨之飄來,不用說,正是忠實。

都說大陸男作家的面相多愁苦,典型如莫言、二月河,不過忠實臉上的皺紋就尤其深,而且縱橫交錯。在我印像中,陝西的作家更有泥土相,從陝北的路遙到陝南的賈平凹,忠實則是地道的關中漢子,身板挺立,刀斧削就,雖沒有兵馬俑的魁梧,卻是一副泥塑的瘦削的文官扮相。早年就喜歡讀他土中帶洋的鄉村小說,感覺是承襲了柳青先生的遺脈。1992 年底,我在美國北部的一個大學圖書館裹陪讀,驀然發現【當代】雜誌上連載的長篇《白鹿原》,拍案驚奇,夜不能寐,隔海寫信給他,此信隨即在海內外刊發。再後來,《白鹿原》一舉奪得茅盾文學大獎,再後來,又被搬上北京、西安的話劇舞台,傳為文壇佳話。

忠實點燃了他的煙,先說起了話劇《白鹿原》上演的火爆,不禁一聲長嘆:“演得好啊!一部長篇,百年滄桑,壓縮在兩個半小時裡,主要人物有八十人之眾,比《茶館》還多。”我翻看劇照,整個舞台自始至終竟然是一個佈景:大幕拉開,千年不變的黃土高坡,遠處傳來蒼涼高亢的秦人老腔:“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高桌子底板凳都是木頭,太陽圓月亮彎都在天上,男人下了田,女人做了飯,男人下了種,女人生了產,娃娃一片片,都在原上轉。”

再說到長篇《白鹿原》。忠實感嘆作家的想像力最重要,《白鹿原》的故事從封建王朝到共和國,中國人怎樣走過來,男人剪掉辮子,女人撕掉裹腳布,五十年變遷的雄渾史詩:大革命,日寇入侵,三年內義,王旗更換,家仇國恨,兩大家族兩代子孫,為爭奪白鹿原的統治冤冤相報代代不已,手足的兄弟在歷史車輪中的殘殺,上演出一幕幕驚心動魄的歷史長卷,輝映出民族悲壯秘史的一角。古老的土地在新生的陣痛中顫慄,關中厚土上的農民,在艱難的蛻變中前行!忠實早年雖然失去了上大學的機會,但他酷愛讀書,喜歡莫伯桑和契柯夫的短篇,迷戀帕斯捷爾納克的《日瓦戈醫生》,沉醉於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說起近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的《女鋼琴教師》,他再一聲慨嘆:“那種表現人性的絲絲見血,中國作家寫不來啊!”

嘆過“白鹿原”,話題轉向中國的農民。他捻滅了手中的煙頭,目光游向暗夜的深處:“中國的農民苦啊,革命的主力是他們,戰爭的烽火燃燒的是他們,然而最終受苦的還是他們。”他回憶起那年遊歷美國,第一個感黨就是美國的地真多,多到沒人種,讓他好生羨慕:“中國的農民苦啊,就算是把那點兒地種成金子又能怎樣?”現如今,正在失去土地的中國農民又將何去何從?!我看見那深深的憂患寫在他溝壑密布的臉上,恍若就是一副抽像的“白鹿原”。

他如今走了,帶著刻骨銘心的憂患,生命雖然消失,但《白鹿原》將會被一代一代的人再提起,再捧讀。

 

( 在地生活北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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