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妙的依戀

陳瑞琳 

虎年尾巴上的臘月，忽然就病在床上。窗外是淅瀝瀝的冬雨，我的手忽然觸到一團暖，熱熱地貼在我的被角，是我的小狗「花生」！他的眼睛很圓很亮，此刻卻布滿血絲，他好像從來不眨眼，就這樣一直地看著我，不論我睡著或是醒來。我忽然想起，已經一個多星期了，我都沒有力氣對他笑過。我捧起他的臉，很久沒有修整過的嘴角竟然長出了許多白毛，他好像一夜之間變成了伍子胥。看著他一臉的滄桑和憂傷，我努力地讓自己使勁地笑了一下，花生先是豎起了耳朵，然後咧開了大嘴，他笑的時間比我長。 

病來如山倒。疼痛能讓人清醒，原來「不疼」的感覺乃人生之最奢侈。眼睛的酸楚讓我無法讀書，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看著、摸著花生。花生不會講話，但他的身體處處都是語言，傷心時他會抽抽鼻子，安慰時會伸出舌頭，眼神裡也會寫滿無奈的落寞。我生病的這些日子，小花生就一直臥在我身邊，用他的身體暖我，從早到晚，須臾不離。 

回想花生的到來，完全是個偶然。三年前的聖誕夜，家中小兒向聖誕老人祈願一隻小狗，翌日就發現鄰街的美國朋友正在為他們新生的四隻小狗娃招募領養人。我們去得晚，就剩下黑毛的「小花生」。花生原本是為了給兒子作伴，到頭來卻都是我餵食洗澡，花生便認我為娘。後來，我每次與兒子擁抱，都要再抱抱這個小花生，因為他總是嫉妒得一直抱緊我的大腿。 

平生第一次養狗，才知道狗對人的愛竟是無條件的。小花生自從跟了我，性格亦開始像我。喜歡貪床，喜歡吃。沒辦法，就只有給他「健康食品」：黃瓜皮、西瓜皮、水果皮、紅蘿蔔皮，給啥吃啥，感覺就算是毒藥只要是媽媽給的，他就毫不猶豫。最有趣是德州大柚子，剝下的筋絡我都嫌苦，但花生不嫌，總是幸福地等待著，要與我一起分享那只大水果。可嘆中秋節，月餅忘在桌上，他自己竟跑去偷吃一塊，意思是他也要「團圓」。花生總希望得到「人」的待遇，但是不能，他就會犯錯誤，而我必須獎罰分明。但「罰」過之後，他依然是親你、愛你，永不記仇。 

都說小狗有兩歲兒童的智商，其實不止。花生最大的聰明就是能夠審時度勢，平日早上看我忙，就乖乖地臥著，斜眼看我。剛剛在電腦前伸個懶腰，他就跑上來要我抱他。他的愛憎尤其分明，但凡有陌生人接近家門口，就開始狂吼，直到弄明白身分，態度才一百八十度大轉彎。每到傍晚，他會算準時間，把臉貼著家中的後門，等待著迎接爹爹下班。冬夜裡他爹叫他坐在腳上暖腳，他知道那是孝順，待小兒叫他過去暖腳，他是說啥都不肯。 

中午小憩，瞇眼懷想很多狗的故事。最不能忘那隻導盲犬，身患癌症，為主人最後一次導盲，掙扎過了馬路，才倒在地上死去。還聽說一個女囚犯，入獄後非要自殺，典獄長百般無奈，忽然想起送進一隻小犬，小狗親吻那囚犯，女人重返人間。人與動物，真是奇妙的依戀。

(原載2011年3月10日世界日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