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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11/20 00:09:42瀏覽1990|回應3|推薦22 | |
十一月十五日 木瓜溪遊記 撰文/攝影 黃郁棋
十一月十五日,我背著沉重的包袱,試圖藉由行走來尋找都市化的特效藥;從志學火車站出發,沿著鐵軌往花蓮市區方向步行,目的地不明;穿過平交道,不經意地來到軌道另一邊靠山的一面。「好個烏托邦!」我這樣對自己說著;憑什麼叫這兒作烏托邦呢?放眼望去,菜園林立,男女耕農戴著斗笠,拿著鋤頭不斷翻土;這兒沒甚房舍,就是有也都是單層附加小花園的儉樸木屋。高高聳立著的,是檳榔樹,而不客氣攀緣其上的小花蔓澤蘭,讓樹幹完全照不到陽光。待小花蔓澤蘭繼續生長,連葉子也因曬不到太陽而無法行光合作用時,這株檳榔樹的壽命恐怕就結束了。若從水土保持的面向來說,檳榔樹本身對水土保持的幫助就不大;但是,如果今天小花蔓澤蘭纏上的不是檳榔樹呢? 人或許並不是最強悍的物種。不少人非常擔心小花蔓澤蘭在臺灣將會造成的危害:擔心森林物種逐漸趨向單一化,樹木大量死亡,鳥類無處可居;其實推衍到最後,人類真正關心的,並不是這些檳榔樹的死活,而是自己生活環境可能遭受的迫害,進而影響到人類自身。 看著眼前的風景,我不知不覺回想起十六、十七年前的臺北士林區,水溝尚未加蓋,每天傍晚母親總是攜我至水溝旁拿著小漁網撈蝌蚪,水溝的水質清澈,絲毫不用擔心污染的水質會戕害身體健康。後台北市長從吳伯雄變成了黃大洲,某天傍晚我赫然發現,水溝上了蓋。「蝌蚪怎麼辦?」我如此詢問著身旁的母親,母親也只有無奈的搖搖頭,安慰著說:「蝌蚪不能跟你玩囉!」 或許是這份回憶的影響,我下意識的搜尋記憶中未上蓋的清澈水溝,持續向木瓜溪的方向前進著。說也奇怪,或許是某種靈感驗證了我的期待,未上蓋的清澈小水溝,就這麼出現在尋常人家門口,善變蜻蜓穿梭其中。 牠有著兩對半透明的酒紅色翅膀,停在水溝的水泥邊緣上頭;這時,另外一隻酒紅色的善變蜻蜓飛近,佇立著的牠翅膀豎起,不知是等待著回應,抑或是某種儀式性的、蜻蜓界的禮儀。牠們飛行時因翅膀振動拍打所發出的聲音與蟑螂飛行時的聲音十分類似,使我不由自主的寒毛豎立;除了眼前的兩隻善變蜻蜓,稍遠處也有兩隻善變蜻蜓及一隻雄性的樂仙蜻蜓;只要我不移動,牠們也不介意的飛至我的肩旁、胸前,但不像是在窺探著什麼,反倒是把我當成發呆的巨石了。若非是這兒水溝的水質不算太壞,否則這些六足嬌客恐怕也一刻也不願多停留吧! 走沒多遠,左手邊出現了一幢廢棄的舊屋,舊屋被大花咸豐草以及五節芒給重重包圍著;屋雖舊,望去卻給人古早又充滿野性的感覺。大花咸豐草的族群蔓延最為強勢,它們的花朵剛好又是數十種蝶類喜愛造訪的對象,因此,有咸豐草的地方,幾乎都有蝴蝶飛舞著。如此被蝴蝶與大花咸豐草、狼尾草重重包圍著的老屋,許久沒有人跡經過,怎麼不能夠被稱作烏托邦呢? 繼續向前走著,左手邊高處刺穿天際的枯木像瞪視著我似的,雖亡卻仍屹立不搖;再向前數公尺,不知不覺間來到了下去木瓜溪的入口,此時卻被一名外表凶狠的惡霸給攔住了去路。定睛一看,原來是扁鍬形蟲,就這麼大馬關刀的橫擋在路頭;觀察了一陣,牠似乎奄奄一息了,堅硬漆黑的外殼已經破了一個洞,然而當我的照相機靠近時牠還很夠意思的伸展了一下,像在伸懶腰,也像在回應我的熱情。 離木瓜溪越來越近,我也越來越興奮;或許是從未親身走過的緣故,也或許是我終於發現了某種都市病的癥結點,就在前方,那人面蜘蛛的腳下。人面蜘蛛是種特別的生物,雌的是結網性蜘蛛,而雄的則是徘徊性蜘蛛;所以說,雄的人面蜘蛛並不會結網,然而牠們會時常出現在雌人面蜘蛛的網上尋求交配機會,事成以後雌的有可能將雄的給吃掉,當作營養來源。這種交配完後雄性就被吃掉的案例非常多,像黑寡婦亦是如此。也因此,雄性蜘蛛在交配完後會立刻想辦法逃脫,避免被雌性給吃掉,將這種現象放到人類社會上來看,好像也有類似的情況。 都市人活在痛苦的安逸之中,不懂得與身體對話,不知道心靈真正的訴求,只是一而再、再而三的尋求更舒適、更安全的生活,於是,都市病永遠都治不好。如果今天上班族一邊上班還要一邊提防青竹絲,恐怕不用幾天就能年輕十歲吧! 木瓜溪已經在眼前了,我卻下不去。這兒的兩條看門犬倒盡職的很,遠遠地看到我就不甚友善的狂奔而來,我的天,牠們脖子上的鏈條居然沒上鎖。我站在原地默默向後退,一步、兩步、三步、四步,退出了牠們的警戒區,我們眼睛瞪視著對方,誰敢再越雷池一步,誰就要倒大楣。瞪了一陣子,牠們臨走前示威的又吠兩聲,總算解除了這箭拔弩張的氣氛。我另闢新路,跳過消波塊,才踏上了木瓜溪的土地。放眼望去,是一片乾涸的石原,偶有幾叢五節芒,頗有種野性的壯觀;太陽高高掛在頭頂上,水壺中的水所剩無幾,一股說不上的倦意席捲而來,這兒雖然壯觀,但我錯了,並不充滿野性。 「怎麼都沒動物?」沿著乾涸的木瓜溪往上走了約二十分鐘,除了極少量的飛蟲及不小心經過的小紋青斑蝶外,幾乎沒有生命的跡象。 (是因為這裡每逢颱風必暴漲,所以生態體系難以建立嗎?) 終於,我發現了一個事實 – 我腳下踩的地方,閃著銀色的光芒,踏過去會留下一整排的鞋印。 (這好像叫作泥漿吧!應該不是自然產物。) 是因為木瓜溪暴漲時所夾帶的土石太多,造成的傷害太大,所以才灌注泥漿讓土石穩固嗎?有多少小魚小蝦葬身在泥漿浩劫中呢?萬物本來就是共生共存的,為了保障人類眼前的利益,犧牲了其他生物賴以生存的環境,這樣子對人類真的好嗎?或許灌注泥漿這個手段真的拯救了不少村民,但是,誰來拯救這些無力反抗的溪蝦群呢?一邊想著,一邊看見了地上有剛冒出的新芽,以及幾點狗狗足印。 (原來還是有許多生命願意在艱難的環境拼命存活下來。) 我蹲下來替它們拍了幾張照,扛起肩膀上的太陽和背包,伴隨著飛揚的灰土,我知道我還沒到達目的地。 剛剛一度天真的以為木瓜溪下游已經完全乾涸了,當我聽見水聲的剎那,才知道我錯了。原來木瓜溪下游的水依舊流動著,只不過分作了好幾個支流,分別經過木瓜溪橋下以及攔砂壩,雖然水量不大,但她確確實實是流動著的。我繼續往水流更清處漫步,旅程尚未結束;在礫堆中頂著艷陽又走了半個多小時,壺中的水喝完了,肩膀從沉重變為酸痛,於是我開始有了置身沙漠的錯覺,終於我來到礫灘的終點,溪水呈X字型展開來,已經無法前進,只好回頭。 繞過兩隻惡犬所在的地方,我沿著原路回頭。由於水喝完了,繼續探索的野心也消失大半;從我眼前飛過的,是花蓮十分常見的姬小紋青斑蝶。牠們在大花咸豐草上飛行著,除此之外,臺灣紋白蝶也穿梭其中;大花咸豐草十分受到各種蝶類的歡迎,除了粉蝶、斑蝶以外,鳳蝶、蛺蝶以及小灰蝶也會造訪它。仔細一看,眼前的這隻姬小紋青斑蝶左翅下端破了一個洞,猜測是被人抓起來觀察(或是玩弄)過;還記得小時候父母親承諾過要帶我以及小妹去蝴蝶谷「看蝴蝶」,過了不知道幾年,再度提起時聽到的消息卻是「蝴蝶谷已經沒什麼蝴蝶了,變成一個純粹的觀光景點」,人總是喜歡被美的事物給包圍著,像宮崎駿的卡通《螢火蟲之墓》中就屢有滿天螢火蟲的畫面,不曉得造就多少小朋友跟大人的夢想。只不過,要實現一個人的夢想,就得犧牲下一個人部份的希望;一代代下來,這些夢想變得越來越不實際,兒童也越來越難領會到與自然為伍的發自內心的快活。隨著人口的成長,失去夢想的兒童只會越來越多,不會越來越少,而美麗的蝴蝶谷如果沒有政策保育,恐怕很難再回到昔日的盛況。 姬小紋青斑蝶對我十分顧慮且敏感,稍有移動牠就往更高處前進,加上樹蔭阻擋了陽光,ISO已經開到了200卻依舊很難拍出漂亮的照片。想要離開之際,拉拉山三線蝶大方的挽留了我,就停在我觸手可及的地方,任我調整角度,慢慢拍攝。牠的左右下翅同樣破了一個洞,我不禁懷疑是否有人為標記的可能性;無論是學術研究需求,還是個人佔有慾作祟,我十分反對破壞翅膀作為標記的舉動。這就像在愛人臉上劃下一刀以作為自己專屬品的記號,實在是一種自私又缺乏美感的舉動。拉拉山三線蝶的翅膀呈現一種深黑又帶點淡藍的色調,上頭橫掛了三條白線,黑色觸鬚的頂端染上了橘黃色,正與牠翅膀另外一面的顏色如出一轍。牠的卵看起來像是植物的種子,上頭甚至帶有部分毛刺,普通人很難分得出來;呂宋莢蒾在此區十分常見,而這正是拉拉山三線蝶的食草,所以我能夠在此區碰到尚稱稀有的拉拉山三線蝶,算是運氣不錯。 忽然,一輛吉普車從我身邊呼嘯而過,離我十五公分不到;除此之外,經過時還鳴喇叭警告正在觀察蝴蝶的我,這使我十分不滿意,當下有抄下他車牌號碼的衝動,卻又找不到他違規的地方,只好作罷。在這個人跟人的社會當中,是以法治作為相互制衡的主要依據,若沒有違法,似乎就很難找到可以確切定罪、判斷是非的理由,除非人民有普遍的自律意識,否則整個社會頂多就停留在法規的邊緣,不會進步。 回到了往木瓜溪的下坡入口,扁鍬形蟲的所在地;牠依舊在那兒,只是很不幸的,牠被適才的吉普車輾過,扁鍬形蟲變得更扁,魂歸西天了。如果審判不只存在於人跟人,而是存在於全世界的所有物種之中,那麼,我可不可以定這位司機過失殺扁鍬形蟲罪呢?我想我這趟旅程最終還是沒有找到治療都市化的特效藥,但是卻意外發現了都市病的問題所在;如果我帶的水多一點,走得更深入一些,是不是就能更接近我所想要的答案呢? 勘誤修正: 1.我所看見的「泥漿」,應屬「溪床淤泥」,這也是一種自然現象。 2.上述文章提及的「姬小紋青斑蝶」應該是「琉球青斑蝶」,翅膀的洞則比較可能是被天敵攻擊過;現在研究多半是在翅膀上寫字,對於蝴蝶的行動不致造成影響。 3.我所謂的「拉拉山三線蝶」應該是「琉球三線蝶」(蛺蝶科,以波葉山螞蝗以及葛藤為食草,喜訪花以及吸食動物排遺與水,分布於平地至海拔兩千五百公尺山區) 以上感謝吳明益老師指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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