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溪沙（之一）／韋莊

惆悵夢餘山月斜，孤燈照壁背窗紗，
小樓高閣謝娘家。

暗想玉容何所似：一枝春雪凍梅花，
滿身朝霧簇朝霞。

◇辭意淺釋
惆悵夢餘山月斜，孤燈照壁背窗紗，
深夜明月斜掛山邊的時刻，遺憾好夢只作了一半便醒來，朦朧中孤燈熒熒照著窗紗反射的窗口外，看見小樓上有位女郎背燈而坐。

小樓高閣謝娘家。
小樓高高的樓台裏住著一位美麗的佳人。

※謝娘：唐代名妓，因眉目姣好，體態嫵媚成名。此篇詞作所指謝娘未必是那位名妓，唐宋詞作中常把美麗的女人以「謝娘」代稱，如同婦女把心上人或風流瀟灑的男子稱之為「玉郎」，意思相同。

暗想玉容何所似：一枝春雪凍梅花，
心中遐想，她的容顏到底長得怎麼樣呢？她的肌膚應似雪般潔白像ㄧ枝雪中梅花，容顏如梅花依樣的淡雅，

滿身香霧簇朝霞。
而她身上的薰香似霧般飄逸脫俗，如朝霞般的艷麗。

◇寂風隨筆
　　韋莊的這闕詞非常的有意思。全篇幾乎可以說是一種「無中生有」，幻想式的寫作方式。上半闕是在半夢覺餘時看到的景象，惺忪睡眼加上孤燈熒熒，於是腦中便出現了一位小樓高隔的女子，背著燈坐在碧紗窗下的想像。
　　憑著作者無限的想像力，活絡的幻想的結果，就有了這首「霧裡看花」、「平空造景」的創意美學了。其實這樣說也不太對，這詞寂風還讀到了，韋莊想要傳達的一種若有若無、忽隱忽現的理想，能使他心動神馳的女子，就在那朦朧之間。
　　韋莊這闕詞是由虛像寫實體，這種寫法也大異一般的寫作方式，他理想中的女人當有「一枝春雪凍梅香，滿身香霧簇朝霞。」的樣子。同樣物化寫法，與李白《清平樂》中「一枝濃艷露凝香」，及白居易《長恨歌》中的「梨花一枝春帶雨」非常神似，都是物化的寫作手法。
　　但是李白、白居易筆中寫的是實體，藉由朝露凝香和梨花帶雨，將楊貴妃的天生麗質加以神形物化。而楊貴妃就是那樣的容貌，一位有形、有神的美女。韋莊筆下寫的却是象外之象的虛體，雪中梅花有著冰清玉潔寓象，象徵高貴情操。霞中仙子有著飄逸瀟灑的神韻，象徵超凡脫俗。
　　這樣的女子到底該是怎樣的模樣呢？你、我甚至是他，所描繪出來的絕對不會一致，這就是韋莊詞非常高明的手法，用最簡潔明瞭的文字創造一個鮮明的意象，却留下無限的想像空間給我們。
　　如果只是把這闕詞當成尋常「寄興深閨」的艷詞來看待，實在糟蹋了作者的一番心血，也糟蹋了我們腦中的想像力了。



2006/10/9 寂風手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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浣溪沙（之二）／韋莊

夜夜相思更漏殘，傷心明月憑闌干，
想君思我錦裘寒。

咫尺畫堂深似海，憶來惟把舊書看，
幾時攜手入長安！

◇詞意淺釋
夜夜相思更漏殘，傷心明月倚闌干，
夜夜想著妳直到更鼓停歇也無法入眠，只能倚著闌干望月傷心惆悵，

想君思我錦裘寒。
想來妳也正在念著我衣著被褥是不是足夠暖和。

　　韋莊有一愛姬，在他入蜀後不久被蜀主王建佔為己有，這闕浣溪沙從章句段落上看來，極可能就是為這個愛姬所寫，因為詞中洋溢著真情、真實的生活，也洋溢著炙熱的相對應關係，正是要有這種愛別離的難掩之痛，才能把潮水般洶湧澎湃的感情，自然的舒發到筆端，而有這般真切動人的意境。
　　ㄧ句「夜夜相思更漏殘」能包含多少的感情蘊藉在裡面？
　　就這簡單易懂的七個字，韋莊把自己形於內積鬱的離愁別恨、形於外的場景時空，都在這一句中充分的表現出來，使我們一入目就能感受到他深刻的感情濃度。正像詩人李端《閨情》描述的：「月落星稀天欲明，孤燈未滅夢難成。」那般磨人。
　　如果首句是韋莊的現狀，那接下來的「傷心明月倚闌干」就深化了相思的內涵，我們可以印證他另一闕詞作《女冠子》，中有：「不知魂已斷，空有夢相隨。除却天邊月，沒人知。」的注解，正可以讓我們明白明月何以傷人心，斷人腸了。因為這明月正是兩人相愛相隨時共同擁有的記憶，包括了花前月下的呢噥愛戀、並肩攜手賞月互訴情衷等等親密嬉戲的景象，如今都已成過往雲煙，也因為有太深切的美好記憶，觸景〈看到明月〉更是傷痛。
　　而這樣的傷痛亦發生在心愛那人身上，他在思念她，她也在掛念他，想到了她正為他的乏人照料而擔心，懸念他枕冷裘寒。一句「想君思我錦裘寒」把有情人兩地分隔的痛處，淋漓盡致的攤開來，這般真實情境尤其感人肺腑。

咫尺畫堂深似海，憶來惟把舊書看，
妳所在的堂樓只在咫尺，這距離却又比大海還要遠還要深廣，每當想妳時也只能把你舊時書寫的手札看了又看。

幾時攜手入長安。
不時想著，究竟何時我們才能手攜著手一起回到故鄉長安呢？

　　下闕詞緊密的與上闕接合在一起之後，我們更能流暢的賞讀，也更能產生絲絲入扣的情緒，更加能貼近韋莊的情感之中。
　　「咫尺畫堂深似海」暗寓王建把他的愛姬強索所在深宮後苑，兩人只有咫尺距離，卻有著不可跨越的鴻溝。這是何等叫人不堪，令人悲憤啊！這一段強化了上闕「夜夜相思」極慟，給了「傷心月憑欄」這種無言控訴的張力。
　　處在這種可望不可及的境地又能如何？除了「憶來惟把舊書看」也無可奈何吧！韋莊的愛姬有才情，史載她「兼善詞翰」，因此韋莊每每思念她，只能從她撰寫過的詩詞文句中尋得些許慰藉。
　　看舊書是許多人共同的經歷，思念某人時，翻看舊有的日記、書信，乃至遺留物品、照片。韋莊把這種大家共有真實平凡的生活經歷，巧妙的安排入詞，詞與淡然情義深，豈能不捕捉你我的戚戚之情！
　　如果一段感情到此結語，也算是感人至深了，但是以韋莊深情，豈能如此即罷，以他詞功的不凡，又豈能如此草率？他沿用了每一段的感情轉折，却宕開了「憶來惟把舊書看」的情節，別出心裁的寫下「幾時攜手入長安？」的結句。這是希望，雖然渺茫，仍是一線希望。這是遺憾，也是離別的有情人，共有的，解不開的心結，以這樣的企盼收尾，讓人蕩氣迴腸，餘韻無窮。
　　末段中的「入長安」，意指回故鄉。長安是唐朝故都，也是韋莊的故鄉，黃巢之役韋莊逃離了長安，因此對故鄉思念情常在他的作品中見到。如《菩薩蠻》中有「未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另有《荷葉杯》寫著「如今俱是異鄉人，相見更無因。」再再表現出對故鄉思歸。因此他當然希望有朝一日；能與心愛的人攜手一起回到故鄉。
　　用這樣的段句作結詞，更彰顯了對「夜夜相思」不只是失去後的呻吟，而是對感情的真摯責任感。

◇寂風隨筆
　　韋莊一生飽受戰亂顚沛，感情生活又不得圓滿，因而更能把真實的生活體驗，透過文辭深切的表達出來，正是這種平凡、真實，讓韋莊詞千餘年來，一直是愛詞人決不會錯過的作者。
　　寂風非常喜歡宋前的詞品，尤以韋莊的作品為獨愛，韋莊詞作平易、簡明，沒有華文藻詞，却更貼近人心。以這闕《浣溪沙》而言，寂風就認為他把互動的感情處理的高明極了，他與愛人的相思互動，兩心相繫絲絲入扣，情深動人。他與讀者的互動，更能撩起閱者的心弦，引起戚戚共鳴。

◇作者簡介
韋莊　（836～910），字端己，京兆杜陵人。黃巢兵亂奔逃至蜀。中和三年（883年）三月，在洛陽，著「秦婦吟」，內有一聯「內庫燒為錦繡灰，天街踏盡公卿骨。」時人稱為「秦婦吟秀才」。足跡遍遊杭州、蘇州、湖北、湖南、江西、安徽、川蜀。宣宗開祐四年（907）唐亡，王建於蜀稱帝，一切開國制度，多出莊手。官至吏部侍郎，拜平章事。（910）卒。詞作收錄花間集者計四十七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