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讓說：「在歸去與回來間，回家是一種心境。」若非生命曾經漂流於外，不會對這段話有深刻的感觸。

離開成長的城市，等於割離了曾經熟悉的人事物。如果「家」象徵的是一種情感效忠，那我必是出軌的旅人，在歸去與回來間穿梭其中，日子越過越久，距離愈拉愈遠，於是，在城市與城市轉換的街道中，既熟悉又陌生，欲情感逗留，又往往須往下個行程走。

有時，覺得自己像個脫離不了母親臍帶的孩子。常常夜深人靜時，感受著人在這頭，心卻倒轉回到眷戀的童年，頻頻回顧殘破記憶中的純真與失落。雖說已逝的故事不必提，而未知的故事仍等在生命空白處被填滿或變動；有時覺得自己像個被時空遺忘的人，站在生命來去的兩端，不知該選擇走進或轉身而過？

記得剛離家遠赴外地時，半夜裡總是做著一場又一場不曾停歇的夢境。夢中一幕幕盡是找不到路回家心急而慌張的畫面，又或是找到家，在踏入家門前眼睜睜的看著父母將大門關上，那種被擋在門外不被接受的情境，連清醒時都感到黯然神傷。

原來潛意識中我對家的依戀如此深遠，對父母的愛如此渴望，對童年烙印於記憶中的不快與缺乏安全感，在成年離家後仍像鬼魅般從夢裡糾結難斷。這樣的夢境直到爸爸離世後，黯然找不到家的情境才不再出現。

是否現實中必須歷經真真確確割斷了臍帶、分清了陰陽兩界，才有能力發展成獨立的個體？潛意識中依附的思想與需求才被清除不殘留？

至今記憶仍鮮明……爸的遺體從醫院接回家中的情景；對於爸來說，是落葉歸根的最終之願，於我而言，心中卻清楚明白此生父女緣已斷。

對於一個遠在他鄉的子女，心中最慟的，莫過於來不及見爸爸最後一面，來不及跟他說再見的遺憾。爸入土後，姊說，老爸最疼妳，所以捨不得讓妳為他淚漣相送。如今他老人家躺在石碇有著蓮花山脈的墓裡多年，當年來不及親口對他說我愛他的遺憾，如今我留到每回返家在他墓前，對著起伏疊層的山巒、揚起的山風一遍遍說著。

從前那個怕黑的小女孩，如今步入中年後，多次獨自走在深山暗徑，心不再畏懼夜黑風嘯，當年那個頻頻回顧童年美好、孤寂與傷悲的我，如今體悟到無論失去或獲得都只是人生必經的成長過程。

家對異鄉者來說是一種戒不掉的鄉愁，時不時在現實中飄出對過往歲月的緬懷之情，對父母愛與嚴的重溫與回顧，對廚房中熟悉味道的眷戀與殘念；無論我走得多遠、離家多久，乃至鬢髮已白，這份鄉愁永遠像昨日才剛發芽般的記憶，不會因為忘了澆水而枯萎，不會因時空轉移人已離去而忘記。

Picture:My Da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