板浦鎮位於東海邊（今江蘇省連雲港市海州區板浦鎮），此處鹽商（註）聚集，周圍都是市場商鋪，是一個商業大鎮。然而商戶所在的房舍（註）中經常傳出有鬼魅或者狐精作祟，即便用盡了方法驅除，卻始終無法徹底趕走它們。

有一位在某商號擔任會計的姚某，原籍京口（今江蘇省鎮江市），性格豪放不受拘束，也善於吟詩作對、演唱戲曲。他所租住房子的對面那一戶大門長年鎖著，姚某好奇的向房東打聽原因，房東說：

「那間屋子裡常有狐精寄居其中，擔心會害人，就乾脆鎖上了不出租，不讓狐精有作祟的機會。」

姚某聽了雖然也只是笑笑不大相信，但禁不住好奇就從窗隙朝那屋內窺看，除了一些堆積了灰塵的家具外也是什麼都東西沒有。然而每當晚上姚某將新創作的詩詞抄寫在綠色的紙箋上後，放在桌上。次日清晨起床後再看，那紙籤上已經滿滿是批注的丹鉛字跡（註），見到中肯之處必重重圈點以示肯定；若覺文句之中小有文字繁瑣不簡的瑕疵缺點，也會在一旁加以修改（註）。那批閱的字跡娟秀可愛，分明出自女子之手，令姚某心中歡喜，便將這些被批閱過的紙箋妥善的收藏著，不敢拿給同伴們看。

一天晚上，姚某偶得佳句，趕緊提筆寫下：

「杜鵑啼澈月痕灣，紅燭頻燒淚未乾，玉罄淒涼翠袖薄，那堪消受五更寒。」

第二天，見那詩中「翠袖」二字旁被加註建議修改成「羅袂」二字，讀起來詩意更佳，姚某不禁大為佩服。於是姚某私下點燃了一柱香（註），在對面的房門外恭敬的祝禱著說：

「在下資質淺薄（註），所寫的詩詞粗鄙，承蒙仙人更正指點（註），真真是能如令在下脫胎換骨的仙藥啊（註）。在下願意成為弟子受教於仙人門下（註），希望仙人能賜與弟子生花妙筆，將寫詩的訣竅傳授給我（註），弟子悄悄的向仙人表達了嚮往欽羨的心意（註），不知仙人能寫一首詩為弟子做示範嗎？」

祝禱完畢，門內一片安靜。

這一晚，姚某心血來潮，唱了一段明朝戲劇家湯顯祖（字義仍，號海若、若士，晚號繭翁，別署清遠道人，室名玉茗堂）的《牡丹亭》中《遊園》一折，忽然聽見對面房內用纖纖玉指敲打桌面代替拍板的聲音，隨著姚某的唱腔打著拍子，那指甲敲打桌面也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音（註）。倘若姚某唱曲過程中有一點點差錯或不合拍時（註），那節拍聲就稍做中斷，要等到姚某重頭再唱才行。

於是姚某每天晚上必定會唱一段曲子，而對面屋內必定有人為他打著拍子，雖然拍子聲猶如屋簷滴落的小水滴，斷斷續續的卻始終沒有錯誤。姚某心中又是大喜，當然更不願意將這個秘密對別人說。這天晚上，姚某擺上了香花茶果在對面的屋門外，祝禱著說：

「弟子只能唱些通俗的戲曲（註），虛有其表很是慚愧，承蒙仙人看顧，就像是三國時的周瑜分辨顧看他人奏曲（註），為弟子指正謬誤之處，弟子猶如那唐朝時的李暮倚牆偷曲（註），唱得並不好（註），仙人仍如畫壁中的仙子不吝指點（註），對弟子情深意重，可說是又亦師亦友啊！恭請仙人能展露您的芳容，以慰藉弟子對您誠摯的仰慕之情（註）。」

祝禱完畢，仍舊是一片寂靜。

----- 偶素分隔線 之 備註 -----

註：「鹺商」，「鹾」音「痤，ㄘㄨㄛˊ」，即鹽商。

註：「商垣」，「垣」，音「元」，本指牆、矮牆。「商垣」，詞意查找中，應指商戶行號之意。

註：「丹黃」，圈點書冊所用的赤紅色顏料。

註：「筆削」，請人修改文章。古代用竹簡記載文字，有所更改就用書刀刮削，所以稱為「筆削」。

註：「瓣香」，形狀像瓜瓣的香，也表示禱祝敬慕之意。

註：「謭陋」，「謭」音「簡」，同「簡陋」，淺薄、淺陋、粗略。

註：「郢政」，也作「郢正」、「斧正」，請人修改自己所作的詩文時使用的敬詞。

註：「化骨丹」，見「換骨」，道家指服食仙酒、金丹等使之「化骨異仙（褪換俗骨變成神仙）」。

註：「立雪門」，見成語「程門立雪」，宋朝時，楊時拜見程頤，剛好碰上他坐著小睡，楊時不敢驚動，便站著等候。當程頤醒來時，門外已下雪一尺多深。後用以比喻尊敬師長和虔誠向學。典出《宋史．卷四百二十八．列傳第一百八十七．道學二．程氏門人》．楊時：（節錄）

楊時字中立，南劍將樂人。……至是，又見程頤於洛，時蓋年四十矣。一日見頤，頤偶瞑坐，時與游酢侍立不去，頤既覺，則門外雪深一尺矣。

註：「鴛針暗度」，見成語「暗度金針」，比喻把高超的技藝傳授給他人。「鴛針」，原意待查，應該是指能刺繡出鴛鴦的絕妙針法。

註：「蟻慕」，螞蟻群往沾附，比喻嚮往、歸附。

註：「葱印」，待查。

註：「舛」，音「喘」，錯誤、錯亂。

註：「巴歌」，，即「巴渝歌」。「巴渝（或作「巴歈」）」是蜀中古地名，古時候當地流行的曲調、舞蹈稱為「巴渝歌」、「巴渝舞」。

註：「周郎愧下士」，見成語「周郎顧曲」，三國時期，吳國的周瑜精通音樂，雖酒過三巡，但聽到別人奏曲有誤必能辨知，知之必顧看，時人為之語曰：「曲有誤，周郎顧。」典出《三國志．卷五四．吳書．周瑜傳》。後比喻聆賞音樂。

註：「偷聲如李暮」，見成語「李暮偷曲」，典故出自唐朝、元稹的《連昌宮詞》：

上皇正在望仙樓，太真同憑闌干立。樓上樓前盡珠翠，炫轉熒煌照天地。

初過寒食一百六，店舍無菸宮樹綠。夜半月高弦索鳴，賀老琵琶定場屋。

力士傳呼覓念奴，念奴潛伴諸郎宿。須臾覓得又連催，特敕街中許然燭。

春嬌滿眼睡紅綃，掠削雲鬟旋裝束。飛上九天歌一聲，二十五郎吹管逐。

逡巡大遍涼州徹，色色龜茲轟錄續。李謩擫笛傍宮牆，偷得新翻數般曲。

李暮的故事另見《小小說 – 李謩：一山還有一山高》

註：「繞梁無韻」，見成語「繞樑三日」，「梁」通「樑」，歌聲迴盪在屋樑間不散去。形容樂音之美，令人回味不盡。「繞梁無韻」即是相反的意思了。

註：「畫壁有情」，「畫壁」典故出自清朝、蒲松齡的《聊齋志異．卷一．畫壁》。

註：「悃」，音「綑」，誠懇，誠摯。

----- 待續 -----

改編自 《夜雨秋燈續錄》

原文：

《夜雨秋燈續錄》．卷一．碧雲

板浦在東海之濱，鹺商攢聚，市肆迴環，巨鎮也。商垣每多魅或狐祟，驅除不能去。

有某垣司會計者，為京口姚生，性跌宕，解詠詩，且度曲。其所居對房，戶常扃，問何故？則云常有狐寄，恐魘人，曷扃之以絕其擾。生笑從窗隙睨之亦烏有。然每夕有新詠、書碧箋置案頭，晨起視，箋上已丹黃滿焉，中肯處必圈點重疊；小有疵累亦間加筆削，字跡明媚，的是閨秀。心喜藏之，不敢示儕輩。

一夕得句，云：

「杜鵑啼澈月痕灣，紅燭頻燒淚未乾，玉罄淒涼翠袖薄，那堪消受五更寒。」

明日視「翠袖」易「羅袂」二字，乃大悅服，私奉瓣香祝於門外，曰：

「謭陋之質，俚俗之吟，荷仙人郢政，真化骨丹也。願立雪門，乞傳花筆鴛針，暗度蟻慕潛申，不知許以師範是弟子否？」

祝罷，寂然。

一夕，又度曲，唱湯玉茗、《牡丹亭．遊園》一折，忽聞對房有纖指代為掐板，偱聲按拍，葱印錚錚。若曲有小舛錯，聲必稍斷，俾再重頭唱也。由是每夕必唱，唱必拍，如簷溜微滴，斷續無訛。生心又喜，尤不敢告人。夜以香花茶果祀門外，曰：

「巴歌俚曲，徒形汗顏，荷仙人顧誤，若周郎愧下士，偷聲如李暮，繞梁無韻，畫壁有情，是又師也、友矣！乞示芳容，下慰鄙悃。」

祝罷，仍寂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