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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原裡的華麗:尋求朱天文作品中的黃金三角
2013/08/22 09:42:47瀏覽2339|回應0|推薦1

二零零九年十一月朱天文來德州奧斯汀大學演講,讓我有機會認識她。見到她,我有當年水晶初晤張愛玲的那種興奮。張愛玲、胡蘭成、李維史陀都是我喜歡朱天文作品的理由。看到她本人的丰采,幫我進一步了解她的個人風格,讓我更喜歡她的作品了。我見到的朱天文,還像伊甸園中那般的天真無邪,可憐可愛。她是性情中人,才華洋溢,而又深情款款。與她相遇在奧斯汀,我覺得非常幸運!

在演講中自道寫作《巫言》的意圖和姿態,是那麼地坦然無隱。我雖然認為作家沒有必要交代自己的意圖,卻也充分地滿足了窺探欲和好奇心。她自己說,她所謂的“巫,是畸零人,是流浪漢,是社會結構中最沒有地位的人,也就是最不社會化的人。她從巫的角度來看這個世界,在神話時間中感受事物的流動,去關心一些沒“用的事物,走一段離線的行程。巫界的書寫,是一種文字煉金術:作者藉著咒語般的文字,把我們習以為常的事物陌生化,並重新命名,使之產生新的意義。

朱天文的“巫,不論是《世紀末的華麗》中的都會巫女米亞,《荒人手記》中的男同性戀者,或《巫言》中的“我,都是活在結構間隙中的邊際人。他們遊走於波赫士(Jorge Luis Borges)的歧路花園,恆常處於人類學者特納(Victor Turner)所謂的的“閾限狀態(liminality)。他們是謙卑的、孤立的、平等的。在性別上,他們是曖昧的。在社會上,他們是反結構(anti-structure)的。他們不受世俗觀念和行為的束縛,他們不斷地受試煉,不斷地體驗陌生的處境,但也由此而不斷地對週遭世界投以異樣新奇的眼光。

朱天文在一篇題為〈來自遠方的眼光〉的演講─題目取自法國人類學家李維史陀(Claude Levi-Strauss)的一本書The View from Afar─中說:

創作者是做什麼呢?創作者是一群帶有異樣眼光的人。他看見了某些東西,把它截取出来,呈现在我們前面。他是把我們習以為常的眼前熟悉事物,予以陌生化alienate)的一種人。

那麼她看到的是怎樣的一個世界呢?一九九零年代以來的台灣,在朱天文看來,是一個廢墟的世界,是羞恥心和恬不知恥相敵對的世界,是食傷色癆的世界。那是Paul Klee所繪〈新天使〉(Angelus Novus)所看到的亙古以來所有廢墟堆積而成的世界:

這幅畫為德國左翼作家Walter Benjamin所擁有。根據Benjamin的詮釋,Paul Klee畫的,是時間洪流中的天使:背對未來,面向過去,望著歷史上累積成堆的廢墟,身不由主地被風暴吹逼著退向未來。

他所看見的,也就是T. S. Eliot的〈荒原〉吧?寫道“這是頹廢的年代,這是預言的年代而形同槁木的荒人,就是這位新天使嗎?然而他不也就是Eliot的空心人(The Hollow Man)嗎?新天使睁大著眼微張著嘴,是不是像Joseph Conrad《黑暗之心》中,Kurtz臨死前那樣低呼:“恐怖啊!恐怖!”(“The horrorThe horror”)

但這不也就是張愛玲所看到的正在崩壊的世界嗎?

這時代,舊的東西在崩塌,新的在滋長中。但在時代的高潮來到之前,斬釘截鐵的事物不過是例外。人們只是感覺日常的一切都有點兒不對,不對到恐怖的程度。人是生活于一個時代裡的,可是這時代卻在影子似地沉沒下去,人覺得自己是被拋棄了。”(張愛玲〈自己的文章〉)

那麼,荒人所看到的,畢竟也還是張愛玲世界的荒涼嗎?

我問朱天文:黃錦樹指出《荒人手記》是對胡蘭成〈女人論〉的一個回答。而〈世紀末的華麗〉最後一句話更明確地點出胡理論中男女的主要差異:

有一天男人用理論與制度建立起的世界會倒塌,她將以嗅覺和顏色的記憶存活,從這裡並予之重建。

那麼《巫言》裡的巫,在多少程度上,是一個女巫呢?也就是說:巫看、巫時、巫事、巫途、巫界這些巫的書寫姿態,究竟還存留著多少從米亞到荒人一脈相承的陰性特質?

朱的回答當然是肯定的,她和我一樣,是李維史陀的信徒。她其實就是像李維史陀那樣的人類學家,用一種不屬於這個社會的,來自遠方的眼光,觀察土民的感覺資料。而作為胡蘭成女人論的專屬對象,她當然有她敏銳的感官直覺,能夠對這樣的任務勝任愉快。

用敏銳的味覺,視覺等感官而不是用抽象的概念和理論來詮釋世界的心靈特質和能力,胡蘭成把它歸於女人,而寫了《女人論》;李維史陀則把它歸於野蠻人,而著了《神話學》(Mythologiques)四大冊並《野蠻人的心靈》(La Pensée Sauvage)一書,闡明野蠻人“具體的邏輯。這些理論,朱天文在《花憶前身》自序之〈神話解謎之書〉一節中論述甚詳。

朱天文親炙前者而私淑後者。她的小說及文章到處可看到二位大師的印痕。朱自言《荒人手記》後,她已脫離胡蘭成而自由了。李維史陀在我與朱相遇在奧斯汀前七天,以百歲高齡辭世,我正為準備朱的來訪而勤讀其小說,看到紐約時報誄李維史陀的整版長文,有莫名的悲哀。我不忍問朱,她是不是也脫離李維史陀而自由了?

朱天文離開前,我承諾她要以李維史陀研究神話的方法,找出她作品中的“黃金三角。作為《世紀末的華麗》、《荒人手記》、以及《巫言》的大結構,這個三角是不難求的:它的存在由兩個維度所界定:其中之一便是李維史陀/胡蘭成的“具體思維─抽象思維軸線,另外一個則是特納的“結構─反結構軸線。在這兩個軸線所界定的平面中,女性、男性、和同性戀者/巫構成了如圖所示的三角關係:

這圖表示:雖然女人和男人有著“具體思維抽象思維的二元對立,但她/他們都是結構化了的角色。只有具有陰性特質的男同性戀或無性的巫者,不但能分享女性具體思維的能力,而且能站在“結構反結構二元對立的另一面,以畸零人的角度,來觀察、詮釋、和書寫這個廢墟世界。這種角度的運用與否,我想,或許是為什麼《荒人手記》之所以成功,而《日神的後裔》之所以失敗的原因吧?

朱在美巡迴的最後一站是UCLA。她臨行前夕,我們一群人在日本餐廳Uchi最後相聚。我提到她到LA後或許可以去尋訪張愛玲故居,她白了我一眼,似乎在說:她早已脫離張愛玲而自由了!但是,我還是不禁想起王德威序《花憶前身》所引張愛玲〈更衣記〉中的一段話:

時裝的日新月異并不一定表現活潑的精神與新穎的思想。恰巧相反。它可以代表呆滯;由于其他活動范圍內的失敗,所有的創造力都流入衣服的區域里去。在政治混亂期間,人們沒有能力改良他們的生活情形。他們只能夠創造他們貼身的環境─那就是衣服。我們各人住在各人的衣服里。

這個看法,朱天文顯然是同意的。她在〈女人與衣服〉一文中寫道:“時代若有變動,一定是音樂先變,女人先變,衣服先變,舉瑪丹娜為證。其實,何必米亞,何必瑪丹娜?二十六歲時的朱天文就曾舉張愛玲《連環套》裡“黃烘烘戴一頭金首飾的霓喜為證,寫道:

“如果有一天核子大戰爆發了,燼餘塵滅裡能夠存活下來的人,不是理論家,不是道德家,乃至宗教家都不是,而是與霓喜這樣在體質上相同的人,存活下來了,重新建起新的人類的秩序嗎?”(〈衣香〉)

為著社會的呆滯和政治的混亂,而把他們的創造力投入感官資料裡頭的人,究竟是米亞,克麗絲汀,婉玉,寶貝,荒人,阿堯,費多等人,還是在巫界玩弄文字煉金術的書寫者朱天文?對香味和顏色的感覺和記憶─以及對其符碼的書寫─究竟只是廢墟中存活的無奈,還是能帶我們超脫廢墟的救贖?

朱天文完全不用電腦,那麼她書寫所用的紙箋,是不是都會巫女米亞用廢紙混著紫紅玫瑰花瓣所製成的?

(完稿於二零一零年二月六日)

( 創作文學賞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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