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辦公室書架上的書一本本地搬下來,再分門別類。該裝箱帶回去的放一堆;可以讓同事們來”舊貨新用”的放一堆;太舊了,根本沒利用價值的,則直接丟進供紙類回收用的藍色大塑膠筒裡…。雙手機械般不停的搬動,心中也有種”如釋重擔”的輕鬆感。本來嘛,自己離傳統的退休年齡還差兩年,而且正在省議會討論的一個新議案也即將廢除強迫退休的辦法;不願退休的可以一直做下去。此時退休是自己的選擇;心中老早盤算好退休後每天一定要睡到滿足才起床,因為自己本來就是個神經質的人;學期之間需要教書時很少有一睡到天亮的福氣。因此,若有人問我退休後有何打算時,我總是一本正經地說:”sleep in”。惹得他們半信半疑地笑了起來。Yes, from now on, I can get up anytime I want without having to check the alarm clock! 想到這兒,自己也不由得開心地吹起了口哨。

突然,一個頭探了進來,優美的聲音隨著飄進我的耳朵。”I heard you are retiring. Is that true?” 當然了,還假得了嗎? ”But you don’t look that old. How long have you been teaching here?”當我據實回答”三十三年”後,這個我不是很熟的年輕同事吐了吐舌頭,本來很可愛的一張臉顯得有點滑稽。再寒喧兩句,她一聲”Good luck”就走了。

“小女生”走了之後,我繼續原來的工作。 雙手又再開始機械般不停的搬動書籍、歸類。但是說也奇怪,本來輕鬆、愉悅的心情卻因為小女生的兩句話忽然變得百感交集,五味雜陳。她吐舌頭的臉一直出現在我面前,揮之不去。我終於理解到她驚訝的原因;她想不到我是屬於另一個世代的人!而且為年輕的她,三十三年是一段像永恆那麼長久的時間.但是為我來說,自從當年誤打誤撞,進入溫哥華社區學院開始執教鞭以來, 這一段幾乎佔了一般人平均壽命一半的三十三個年頭就這麼樣無聲無息地從我的手縫之間溜失得一乾二淨了。在嘆息”歲月不留人”的當兒,我不由得打了個冷顫,本來如機械般操作不停的兩隻手不自覺地停了下來,整個人也一動不動地呆在那兒。本來就聽說過人生的第一個二十年用來學習、唸書,充實自己;第二個和第三個二十年用來工作、服務社會；第四個二十年退休、貽養天年。雖然因時代背景,或個人機緣,這些數字會有增減.但是變化不大。照這個說法,我現在就已進入第四個二十年,跟著即將有”senior citizen”, “pensioner”的頭銜。前者說好聽是尊稱,實在是”老頭子”的代號;後者則是不折不扣”靠養老金過日者”的稱謂。自己雖不愛慕虛榮,不怕被人說老;生活也算簡樸,靠養老金日子應該能過得去,可是對於退休之後的身分竟然不太能夠接受;對於本來相當憧憬的退休生活也竟然有點無所適從。想著想著,心中千頭萬緒,紛亂不已。只好坐了下來,閉起雙眼,調息養神。

左思右想,慢慢覺得表面上自己好像是因為退了休,頓失所據,而有點手足無措;事實上自己是在恐懼年華老去的悲哀;想到自己即將和一些平時經常施以憐憫眼光的”糟老頭”劃上等號,不禁渾身起了疙瘩,久久無法釋懷。

就在苦楚的當兒,右手不經意地伸進口袋,突然碰到經常擱在袋裡的佛珠。對了,我怎麼忘了以念佛來給自己”解惑”? 我平常把佛珠放在袋子裏,一有空,就一邊手撥佛珠,一邊口念佛號,雖不敢說因之得以增進智慧,藉之平復心境確實經常有其功效。念著念著,本來澎湃不已的一顆心慢慢恢復平靜。我也告訴自己說這”心理危機”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解決的,也許假以時日就可以安之若飴;於是再繼續先前的工作。

就在整理牆上小公佈欄的時候,一張印著達賴喇嘛一句名言的卡片映入眼簾。那是在一本雜誌上看到的,我很喜歡,就把它放大貼在辦公桌旁的小公告欄上,用來勸勉自己,同時可以激勵進到我辦公室的人。達賴喇嘛的那句話說:”在我們生命開始與生命結束之時,我們都需要借重別人的善心與仁慈,那麼在這兩個時辰之間的一生中,我們為甚麼不能對別人報以善心與仁慈呢? (If at the beginning and at the end of our lives, we have to depend on others’ kindness, why, then, can’t we show our kindness to others in between?” 達賴喇嘛是一位心性良善的和平主義者,他以非暴力的手段和中國力爭,期望能確保藏人的福祉。他更到處宣揚和平與博愛,希望可以喚起本來應該是良善的人心,以促進世界和平。這句話長久以來就成了我的座右銘,我以此砥勵自己,希望自己的言行都能夠以這個原則為規範。在這個我面臨生命中的轉捩點,而心情卻不是非常平靜的時候,這句話不啻是暮鼓晨鐘,及時給了我當頭棒喝。是的,我本來就知道世事無常,生命短暫的定律,只不過退休這個突然的”衝擊”差點讓我亂了分寸。不管我離開我生命結束之時還有多長,我的生活指導原則不仍然是” 對別人報以善心與仁慈”嗎?對於忙碌慣了的我說來,”退休”應該是”退而不休”,有所改變的應該只是努力的目標而已,善渡人生的做法是永遠需要奮鬥不懈的。退休之後,除了有更多的時間可以含飴弄孫之外,這個社會上須要我報以善心與仁慈的地方太多了。以前工作之時,想做卻沒時間去做的,現在不就是補救的時候嗎? 我還能活多久、還能做多少都不是自己能夠把握的,但是盡我所能,卻是我能控制的。我不敢奢求往生淨土,但求善渡一生,而在臨去之時無憾無悔而已。然而,想要有此福報,善用退休之後的時間正是首要。

感恩達賴喇嘛的話,我本來零亂不堪的一顆心竟然很快地靜如止水;得以從容不迫地繼續清理辦公室的工作。

“You are still at it? “小女生竟然還沒走, 她還是客氣地只探進半個頭。“I really envy you. From now on, you can do whatever you feel like doing.” 我笑了笑,正待答腔,她豎起大拇指,說道: “And you are still young.” 也不等我回答,丟下一句”See you “就走了。留下對退休生活又滿懷憧憬也充滿希望的我繼續獨自在那兒繼續不停地工作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