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臉風霜的老農夫，踏著滿地的花生殼，發出踩碎落葉的聲響，向我走來。他停在我面前，露出被煙薰黑的大門牙，咧嘴一笑，一口貴州土話問我:「你比我大，還是比我小?」我一時傻住了，他看來六十多歲，我，竟有那麼蒼老嗎? 

在國外住久了，學會尊重個人隱私，不過問他人年齡和收入是起碼的禮貌，這樣單刀直入問女士年齡，我還是頭一回遇到。但我旋即釋然，深山裡的鄉民沒有受過西洋城市文明洗禮，直率無矯飾，豪無機心。我和他互報年齡，原來他才五十九，不是六七十，他看我跟他不相上下，我也把他看老了。 

老農夫是我初次見面的親戚，和我共外太祖，一身皮膚黑亮得發紫，彷彿裹了一層古銅色的油漆，讓人錯覺擋得住嚴嚴相逼的風雨。他哪知如今的城裡人可嬌貴了，到海灘遊玩時都要塗滿防曬油，以防曬太陽會得皮膚癌。四個兒子平日各有職業，閒時下田幫忙耕種。在一胎化的政策下，四房媳婦竟然各生了一個男嬰，老農夫打從心裡相信是風水好，祖先積德。年輕的媳婦們把嬰兒揹在竹製的背兜裡，裡裡外外忙著曬榖、煮飯、幹活，看不出一點個人主義的情緒痕跡。嬰兒白白嫩嫩的，被大人摟著逗著，不時發出格格的笑聲。我不禁想，在這閉塞的山區長大，他們是否會步父祖輩的後塵，為了生計，也將披上終身的古銅? 

天下著小雨，我們艱難地從泥濘中拔腳前行，前往後面山坡上的祖先發源地。老農夫的小兒子是個醫生，滿臉憨厚羞澀的笑容，他怕我這萬里來尋根的海外華人，一不小心就會栽到水田中去，堅持扶著我顫危危走過田埂。 

後山上的房舍格局高大寬敞，然空無一物，早已無人居住，只有陰冷的山風穿堂而過，帶來絲絲寒意，這裡就是母親祖先的發源地。清朝道光年間，西元一八二五年左右，先民從湘西搬來這雲貴高原深山中的小鎮標山定居，一住近百年。直到清末民初，土匪猖獗，有一天外太公出外趕集，回程中遇到土匪搶劫，被打成重傷，不治逝世，外公遂毅然決定搬往山下的縣城居住。

標山樓房終歸難逃被土匪劫燒的命運，如今除了前面的空房，就剩下屋後的石板天井、太平水池和大石磨了。大石磨上方有草棚遮擋風雨，旁置幾口大灶深鍋，早已廢棄不用。當年這草棚下曾經熱鬧非常，瘦小的騾子拉著大石磨，一圈復一圈繞走，把豆子磨碎，發出吱呀的響聲。村婦在一旁忙著做水豆腐，用木杵搗碎糯米，做糯米粑粑，這是貴州人款待貴客的食物。她們更到山上摘採地衣和蕨類，洗淨後，加上大把辣椒，炒成一盤盤色彩鮮豔的農家菜。如今，此地只剩下荒原般的寂靜，高大的樹林間，偶而有山風吹過，發出颯颯秋聲，褐黃的落葉應聲搖落，像歲月無聲的嘆息。 

據說這裡的穀倉是外太婆設計的，她是清朝一個官宦人家的小姐，知書達禮，通曉音律，雍容大度，性情仁厚，晚年虔誠禮佛，尤其疼愛母親這個么孫女，母親談起她，總是充滿孺慕之情。她隨著二兒子--我的外公，搬到山下定居，外公先她而逝後，她對城市再無眷戀，堅持搬回深山裡的故居終老。 

那天的午飯，我們吃到從未見過的農家菜，以菌類、地衣為主，另有水豆腐、蕨巴、喬巴菌、酸辣麵和蘑芋豆腐等，每道菜都有大量辣椒，望去一片紛紅駭綠，十分悅目，吃起來異常爽脆。水豆腐最受歡迎，是老農夫能幹的妻子自己磨碎豆子做的，軟嫩無比，入口即化。這桌充滿野趣，卻無野味的菜，是她率領四個媳婦張羅出來的，菜中放大量辣椒，不但為了下飯，也因山區多瘴癘之氣，辣椒有驅寒保健作用。 

鄉間生活艱苦，衛生環境極差，農家廁所和豬圈同在一處，裡面烏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臭味薰天，令人作嘔，地上不見毛坑，只有兩條長木棍橫陳，正納悶間，忽聽到粗聲大氣，努努然，猛一回頭，赫然和大母豬驚魂相對。 

午飯後，表姊和表哥穿上長筒雨靴，揹上竹製背兜，裡頭插著鮮花和雨傘，上山掃墓去了。母親的家族，除了老農夫一家，都已搬到山下縣城居住，然而族人年老時，仍是一心盼望歸葬老家的山林。舅父母便葬在對面山上，每年清明時節，表哥表姊來此掃墓，送點薄禮給老農夫，對他們一家照顧祖先墳塋略表感激。 

時序尚未進入深秋，然山中已寒意逼人，大家圍著橡皮輪胎充當的火盆烤火取暖，座中有當地的小學老師、校長，還有幾個頭戴黑色氈帽的苗族壯年漢子。同行的彩珠是前貴州省長之女，有位苗人聽見了，眼睛發亮，說他父親是彩珠父親的舊屬，極力邀她去家中小坐，彩珠一再婉謝，苗人執意邀請，僵持不下，他漸露不豫之色，眼白泛出血絲，經大家勸說，才悻然作罷。聽說苗族性情剛烈，此為一例。 

這時，座中有位戴著黑框眼鏡，師爺模樣的村民站起來，有點自負地宣稱，他是教師，也是醫生，在確定贏得舉座尊敬的眼光後，他掏出幾本小冊，遊說我們這些外地人前來投資。投資項目小冊中充斥著治療癌症和老人痴呆症的靈丹妙藥，原來全是用滿山遍野皆是的地衣和蕨類，經過科學方法煉製而成。所謂的秘方，便是針對人們懼怕死亡的心理，在熟悉的事物上，包裝一層科學的糖衣，而製成的神秘東西吧! 於是商機便這樣滲入了窮鄉僻壤的山區。  

    準備離去時，出現了危機，開轎車載送我們的表姪不慎把車鑰匙鎖在後面車箱裡。他頻頻用手機和山下的朋友連絡，發現縣城裡壓根沒聽說過世上還有開車鎖這種行業。幸虧車門沒鎖住，他情急智生，向老農夫借來了槌子和起子，鑽到後座敲打起來，半小時後，圍觀的鄉民們一陣歡聲雷動，原來整個後排座位都被他拆下來了!他伸手到裝滿行李的後車箱中，輕易地摸出了鑰匙。深山裡的祖先老靈魂若能見到這一幕，也許會含笑稱許這位後代子孫的應變能力吧! 

    車子終於盤旋而下，來到一開闊之處，這裡有個極詩意的名字--響水洞，因流水潛在洞底，人們只能聽到淙淙水聲，卻不見流水而得名。我側耳傾聽，山谷卻還以一片寂靜，一望無際的山巒間，既無水聲也無人跡，只有整齊劃一的梯田緜亙數座山頭，在夕陽餘暉中顯得柔和寧靜，梯田更層層盤旋而下，深達谷底，真是壯哉斯景! 親友告訴我，母親童年時常來這裡徜徉，和玩伴捉迷藏，我游目四顧，處處羊腸小徑，隨著山勢彎來隱去，通往谷底，人煙稀少，神奇而詭祕，確是最佳的隱身之所。如今山谷依舊，人世幾度滄桑，當年在此嬉戲的少女早已揮別塵世。 

暮色中，我們駛向山下的縣城松桃，尋訪先民足跡的下一站。 (摘自"湖畔秋深了", 台北智庫文化出版, 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