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7年家父姚滌民(右) 擔任第八軍副參謀長,與軍長李彌將軍合影
「提起刺刀上戰場,拿起菜刀下廚房!」
在我歸寧的酒席上,父親衝著初次見面的女婿表述自己,豪邁自負的口吻令丈夫終生難忘。我沒見過提著刺刀的父親,他拿著菜刀的身影倒是銘刻在心。
父親五十七歲退休,母親還在上班,廚房便成了他掌權的天下。每天一早,他上菜場,跟退伍軍人買了上好的黃牛肉,操著僅會的兩句台語,跟魚販挑了白鯧魚,向菜販買了茭白筍、韭黃、芹菜和小白菜,然後到雜貨店裡拎了大袋小袋的雞蛋、小魚乾、豆腐、豆干和滷水花生米回家。
歲暮時節,他總有一回大採買,廚房裡所有的鍋盆全都出動了,小丘般堆著五花肉、牛肉、鴨肉、豬肝和魚肉,我們知道這些是臘肉的前身。果然,第二天,院子裡搭起一個長方形木棚,成天冒著令人窒息的燻煙,野貓開始鬼鬼祟祟地出沒。
客廳牆上有幅字:「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父親買完菜後就坐在這幅陶詩下看報,其實他壯心未已,不是投書報紙,議論時事,就是上書市長,為地方設施建言。他勤讀世界文學、哲學和史學經典,在餐桌上滔滔談論,最愛引述「約翰克利斯朵夫」譯者傅雷的一段話:「真正的光明,決不是永沒有黑暗的時候,只是永不被黑暗所掩蔽罷了。真正的英雄,絕不是永沒有卑下的情操,只是永不被卑下的情操所屈服罷了。」這時他眉眼間少見的開朗輕鬆,讓我隱隱感到他內心深處的掙扎。
父親退休後,母親就退居廚房中的幫手,只管洗菜、端盤子、洗碗和清理廚房。廚房狹小,高大的父親往裡面一站,只剩半個人迴旋的空間。父親一會兒拿起菜刀在刀板上拍得蒜頭亂蹦,剁得紅辣椒四濺,一會兒從調味料架上調兵遣將,灑入油鍋裡,剎時酒味噴香,醋味衝鼻。他掀起鍋蓋,一股水氣直奔油煙機,他抄起滾燙的炒鍋,火速移師水槽邊,一邊扭開水龍頭,嘩嘩沖洗,大喊一聲:「走開!」原本站在水槽前洗菜的母親便委屈地走出來,到院子裡繼續洗菜。
這時我們多半在房間裡做功課,留心著廚房裡的動靜。快要開飯了,就趕緊陪著笑臉到廚房去,端菜、添飯、擺筷子。父親拭去滿臉的汗,滿臉笑容,斟滿酒,嘖嘖誇著:「只此一家,別無分號!」他挾起菜,大力推薦到我們碗中。母親附和著:「爸爸最能幹了。」有時嘟噥著:「吃來吃去總是這幾道菜。」
「這幾道菜」是梅乾菜燒肉、家常煎豆腐、芹菜牛肉絲、韭黃肉絲、豆豉辣椒蒸白鯧和臘肝蒸蛋,典型的江西菜,又辣又鹹,灑滿了點點紅椒。當然少不了臘肉、豆腐乳、小魚乾、滷水花生等下酒小菜,這些小菜市面上買得到,但他總嫌沒家鄉的好吃,寧可自己做。
餐廳一角,不時舖起稻草,一層墊底,一層覆蓋著切成小塊的豆腐。豆腐生霉後,裝入玻璃瓶中,加上辣椒、鹽、酒、蔴油浸泡,兩個月後,父親便眉開眼笑地端出豆腐乳上桌了。他不厭其煩自製的還有梅乾菜,將鮮嫩碧綠的芥菜洗淨後,晾在戶外,葉片發黃枯萎,出現了星星點點後,放進冰箱裡儲存。
廚房是父親的天下,餐桌是父親的講堂,兩杯酒下肚後,家鄉的風俗、笑話、對聯、野史,全出籠了。我們最愛聽戰場風雲,他娓娓敘述參加抗日與國共內戰的細節,分析戰爭成敗的因素,間諜埋伏的波詭雲譎,我們如同置身戰場, 為之熱血沸騰。父親的身影變得更高更大,成了我們心目中的英雄。
父親過世後,大弟搜索資料,找相關細節,加上父親當年口述的零星記憶,拼湊出父親參加第一次中國遠征軍的作戰,後來攀越野人山,九死一生,回到中國的過程。
第一次中國遠征軍
民國三十一年,父親二十七歲,任第五軍九十六師工兵營副營長,在昆明受訓完後,加入第一次中國遠征軍,前往緬甸救援被日本人包圍的英國人。開始時戰事順利,孰料英國人不告而別,左翼忽然空了,造成中國軍隊的慘重傷亡。史迪威將軍要他們轉往印度,英國人要他們繳械,以難民身份入境,中國將領嚴詞拒絕了,決定冒險翻越野人山回中國。
撤退途中,工兵營不是被派去清除兩軍屍體和路面殘破車輛,就是殿後掩護主力作戰。歸路要衝被日本人佔領了,他們只能主動出擊突圍。日機不停地向地面掃射,父親負責殿後掩護,率領一連部隊包抄到日軍背後突襲,擊退日軍,並以自動步槍擊落日本軍機,俘虜了日本飛行員。
穿過槍林彈雨,走進了野人山,另一場生死搏鬥正等著他們。熱帶莽林中暗無天日,處處是吃人的蟒蛇與毒蛇,樹幹上垂懸著一條條螞蝗,有的巨大如煙斗,隨時降到他們身上吸血。雨季剛開始,每天暴雨傾盆,不時有同伴失足跌落深谷中,旋即被滔滔河水吞噬。蚊群來襲,如同一陣陣黑霧,遮蔽了視線,這時父親患了瘧疾,發燒與冷顫中,行軍趕路。山中缺糧,他們靠打獵捕魚實在無法生存,只好打劫深山中的土著,為了爭奪食物,殺人的事也層出不窮。一個多月後,終於在端午節前後回到中國。十萬大軍只剩三萬多人,五萬多人葬身野人山,還有許多人迷路,走到喜馬拉雅山下去了。
徐蚌會戰九死一生
一九四八年九月,共軍在東北發動錦州戰役, 父親所屬的39軍,奉命從駐防的山東煙台海運至葫蘆島,支援錦州戰役, 抵達葫蘆島後, 海風強達八九級, 全軍二萬餘人滯留船上,一晝夜後登岸,錦州已失守, 他們駐防遼西, 支援國軍撤退.其後長春,瀋陽相繼失守, 共軍緊接著發動徐蚌會戰。十一月初父親隨軍緊急撤離葫蘆島, 轉赴蚌埠,參加徐蚌會戰,編入南線李延年第六兵團。其後兩個多月, 日夜行軍與中共野戰軍交戰,首先沿津浦線北上奪回徐州與蚌埠之間的重鎮宿縣,接著馳援受困於雙堆集的黃維第十二兵團,遭野戰軍頑強阻擊,戰況激烈,推進緩慢.十二月中旬,孤立的黃維兵團激戰一月餘,決定突圍,司令黃維不幸被俘,副司令胡璉逃離.第六兵團奉命立即南撤,防守淮河.父親率團日夜南撤,一面作戰,一面趕搭浮橋,部隊通過後,立即炸毀橋樑,阻斷追兵。千鈞一髮之際,他抗命救了張叔叔一營的官兵。
幾十年來,逢年過節,張自芳叔叔總是攜帶水果禮盒來家中,正襟危坐,聽父親講話,這是他執著一世的感恩儀式,從不缺席。父親病危的最後三個月,他每天轉搭兩趟公車到醫院探望,坐在病床前,虔誠祈禱,連幾次颱風也阻擋不住他。他最愛談當年父親抗命救他的一幕:
「徐蚌會戰撤退時,我這一營殿後,還沒過橋,共軍已緊跟在後,工兵營長奉命立刻炸橋,團長要他等我們過橋,他說:『情況緊急,我奉軍令行事,共軍追上了,誰來負責?』團長拔出手槍對著他說:『我來負責,你如果炸橋,我現在就槍斃你!』工兵營長只好讓步,我們加緊腳步過了橋,橋樑立即炸毀。如果不是團長,我早就不在人間了。」
責任心上等
有一天父親獨自喝悶酒,神情鬱鬱寡歡。母親悄悄告訴我們,家鄉傳來了祖母過世的消息。當晚,父親買來香燭一對,供奉在祖母遺像前,朝著中原的方向,焚香跪拜良久,老淚縱橫。
祖母年輕守寡,辛苦撫養父親長大,孤兒寡母受盡欺侮,父親為此常心懷不平。他少懷大志,家道中落,中學畢業後,在家鄉耕田,奉養長輩。抗日軍興,他扔下鋤頭去從軍,多年後當了團長,回鄉省親。他送祖母一大筆錢,祖母正從油罐裡取油,舀一瓢油,讚一聲「好兒子! 」後來關山阻隔四十年,父親還鄉時,祖母早已離世。
有一回用餐時,父親自說自話,母親沉著臉不說話,我們知道父親又偷偷寄錢回老家,被母親發現了。家境拮据,母親上班之餘,兼作校對,貼補家用,父親卻拿去賙濟大陸親人。他自知理虧,躲進房裡不出聲,任母親在廚房裡把鍋碗盆瓢弄得乒乓作響。
童年最鮮明的記憶是颱風頻繁來襲。當狂風在暗夜裡咆哮,門窗格格作響,屋頂好像隨時會掀開,隨風而去,父親就會召集我們到最堅固的那間磚房中去,在搖曳的燭光中,微笑著安撫我們不安的心。夜裡我被風聲驚醒,總會看到一點橘紅的火光在暗夜裡明滅,是父親坐在床尾抽菸,他徹夜不眠,守護著家,坐鎮到天明。
天亮了,院子裡的竹籬笆全倒,處處殘枝敗葉,我們大喜,不用上學了! 這時傳來清脆的響聲,原來是父親在劈竹子,準備修補籬笆。他用鐵絲緊緊纏繞墨綠的新竹和泛黃的老竹,以錘頭牢牢槌進泥土中,大約半天光景,籬笆又站起來了,圍住了風雨後的家園。台灣多颱風,這一幕每年出現好幾回,當年少不更事,如今才體會到父親上等的責任心。
颱風過後,水電停了,父親穿著汗衫,站在村婦間,在水井前排隊打水,然後用扁擔挑回家。戶外的廁所因連夜大雨而滿溢,父親又扛起扁擔,一趟趟地舀起水肥,運往他處。惡臭沖天,我捏著鼻子,望著父親挑糞的背影遠去,這才注意到他的肩膀微微下垂,是削肩,平日被英挺的軍裝遮住了。
從前這樣的粗活哪輪得到父親來做? 家裡有勤務兵,煮飯洗衣買菜全包了,時光流逝,回鄉夢遠,父親看出勤務兵的委屈,替他謀個差事搬走了。父親後來到台北參謀大學任職,教戰爭史,每兩三個星期回台中一趟,買菜做飯,為母親分勞,他下廚該是那時開始的。
晚年二三事
多年來,家中的常客是父親的老部下和好友,我們的同學和母親的同事。只有他看得起的人才吃得到他煮的菜,這樣的人不多,弟弟們的對象,他總不滿意,弟弟們遲遲未婚,他又心煩。他足智多謀,善於分析,鄉親們常來找他排難解紛,老部下時來請益,他對愚頑之輩,總是當場訓斥,不留情面。如此高傲剛烈,交游漸零落。
退休後,他讀書寫作,調理三餐,但生命底層的寂寥不時襲來,無以排遣。母親託人替他找到高職教國文的差事,對喜愛文史的父親,不啻開了一扇窗。他發掘了幾個文筆好的學生,鼓勵有加,他們不時到家中拜訪,父親下廚做菜款待,席間煮酒論詩,滿臉紅光,眉眼間全是笑。我遠適異國,弟弟們未婚,家中冷清,學生們成家立業後,常帶家眷來訪,不時邀父母親到鄉下老家吃農家菜。父親生病住院,他們勤來探望,父親過世,他們開車送父親靈骨上山,他們是父親枯寂晚年意外的安慰。
父親擅長猜謎,每年元宵燈謎大會,台中孔廟前張燈結綵,人頭鑽動,父親奔走謎題間,頻頻上台領獎,笙鼓齊鳴,他滿臉是笑。過世前,他老脾氣不改,在病床上猜測死神何時來臨。有一晚風雨交加,他從昏睡中醒來,掩不住猜中謎底的得意:「就在今夜!」張自芳叔叔立刻冒雨趕來,肅立床尾,猶如當年的領命出征。第二天醒來,窗外陽光燦爛,他竟有幾分惘然:「我猜錯了!」
他喜歡自己判斷疾病,再找大夫印證。那年,神經痛的宿疾總也不好,全身器官都查遍了,除了胃,待食慾不振,體重驟減,為時已晚,得了末期胃癌。他幽幽嘆道:「是我判斷錯了!」
他漸不能進食,靠流質、雞精和點滴維持,對老饕如父親,不啻是懲罰。他住院後,家人多半在醫院餐廳吃飯,家中總是冷鍋冷灶,不再有油煙機和鍋鏟盆瓢的聲響,這才體會到父親後半生為家人烹煮,多麼不容易,多麼值得感恩。
廚房狹小,沒有冷氣和風扇,只靠一扇小窗通氣。父親炒菜講究火大油多,難怪他火氣旺,開口趕人。廚房外面原是一片水田,不時飄進陣陣稻香,掠過農夫吆喝著水牛耕田的身影,夜來更聽取蛙聲一片。稻田變賣後,蓋了體專宿舍,高牆遮蔽了光線,擋住了清風,廚房更加陰暗悶熱,窗口傳來夫妻拌嘴,大人斥罵孩子,麻將嘩啦的聲音。每次回家,總看到時間帶來的轉變,瓦斯爐取代了電爐,餐廳裝了冷氣,父親不再喝五加皮和高粱,而改喝XO和威士忌了。 父母更老了。父親剛過世,都市計劃工程如火如荼進行,老屋被拆掉了大半,廚房永遠地熄火了。
小小的廚房充滿了家的回憶,過海而來的父母垂垂老去,餐桌上的對話鑄造了家的傳統,透過記憶複製家鄉菜,成了父親永恆的懷鄉儀式。
如今想來, 這小小的廚房,竟似父親侷促的下半生。金戈鐵馬,風雲雷動,俱往矣,在狹仄的環境中生存,靠的是做人處世的圓融,而非揮戈躍馬的文韜武略。父親孤高傲世,但求一時痛快,付出失去迴旋空間的代價。轉念平生,萬感橫集吧! 他在一本本經典中,找尋心靈的慰藉,用一道道家鄉菜,搭起橋樑,渡向從前。微醺之際,在味蕾中還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