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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母親(二):日記乾坤
2009/05/14 15:49:41瀏覽1187|回應3|推薦33

    那年老屋被拆後,在廚房一張籐几上,整齊地堆著七八個水果盒,一團凌亂中,分外顯眼。水果盒是那種探病訪友時,裝應時水果的紙盒,大紅加桃紅的底色上面繪製了胖碩的水蜜桃和水梨,自有一種紛鬧的俗豔。 

    本想扔了,可是一搬動,卻沈甸甸的。打開一看,每個盒子裡裝滿了十多本同型式,四開本大小的筆記,深藍色的封面,一百多頁紙質精良的內頁,密密麻麻寫滿了字。字體圓滾,像個富態的女人穿著秀氣的高跟鞋走路,一不小心就要跨行越界。這正是母親的筆跡,她的字體不像外貌那樣苗條細緻,倒像她的性情,敦厚善良。原來這是母親幾十年來的日記。 

    我們把水果盒搬回新居,母親得知後,如釋重負:「那些亂寫簿,要是被別人看了去,我豈不羞死!」 

    從小母親就以近乎宗教式的虔誠,不斷鼓勵我們寫日記,理由不外是培養寫作能力,鍛鍊恆心。說的次數多了,漸如耳邊風,聽不出新意。倒是她那執著的神態,傳遞了某種信息,讓人有點嚮往,究竟是什麼呢?叫人如此著迷!她勤寫日記,是我兒時就知曉的事。有時睡夢中醒來,床前一盞孤燈下,黑色的收音機播著小說選播,音量調到極小,像小人兒藏在裡頭說悄悄話。一圈暈黃中,只見母親伏案疾書的側影。我輕喚她,她柔聲回應,卻不抬頭。有燈光,又有母親在身旁,我總是安心的再度進入夢鄉。如今中年的我完全明瞭,一個終日勞碌的婦人,每晚最大的享受,無非是有一段不被打擾的時間,做一件賞心悅事,安頓身心,好去面對明天。母親當時的全神貫注,必然是在寫日記了。 

    母親剛去世的那幾天,我和大弟隔著太平洋寫追悼母親的文字,一邊寫,一邊垂淚,不能竟篇。如煙往事,懷念無限,如何濃縮為一、二千字呢?回台奔喪無眠的夜晚,等待母親魂魄歸來,我們的眼光不由得投向那一疊水果盒。向母親遺像告個罪,我們開始「偷看」母親的日記。這才發現,母親的日記數量之多,橫跨的年代之遙,地域之廣,這些果盒裝的,竟是她的大半生了。 

    夜裡一燈如豆,日記本的紙頁在手指間翻動,像水般流逝的歲月。有零章散篇不經意滑落,紙張呈褐黃色,帶著枯葉的氣息,墨水字跡已暈開來,熟悉的團團臉似的字。瞥一眼日期,竟然是民國三十八年!它不但寫於父母婚前,還跨海而來,跨過天崩地裂的逃遁,兵荒馬亂的流離,隨著母親安抵台灣。這幾頁日記之於母親必有極不尋常的意義。 

    果然,我走進了母親青春時代一個關鍵性的時刻。她極苦惱,又極幸福,向中年的女兒娓娓敘述著她的迷惘與苦楚,我一時有角色、時空錯置的恍惚。我神情冷凝,端肅諦聽,因預知她生命的全貌;她百般掙扎如困獸,因探索著未知的命運。母親如製造情緒迷霧的高手,將明知後果的我不由分說地架上了雲霄飛車,跟著她上天入地,隨之昏眩神搖,牽腸掛肚。及至她終於虛脫但快樂地向情愛投降,我才被釋放,回轉到人間,明白我所經歷的正是自身的史前史。 

    她的苦楚正是女人的千古難題,嫁與不嫁間,只因婚姻與事業,不容並存。少女時代的母親對演戲一往情深,在風氣閉塞的縣城,與男同學在台上飾演戀人、夫妻,稱得上驚世駭俗。外婆氣極,到學校把舞臺上的母親抓下來,成為轟動一時的「梁老太婆大鬧戲園」。她央人遊說外婆,又心志堅貞地回到舞臺上。高中畢業後,她謊稱治眼疾,到外地入戲劇系求學,從此走出了小縣城,堪稱新女性。 

    然而,日記中為什麼要反覆肯定當年為愛情而犧牲事業的抉擇呢?莫非付出的代價太大而心有未甘麼?戲劇如母親的初戀,在心頭留下的秀記,恁是忘不了、撫不平。用一生的時光,把光影與采聲努力埋在記憶深處,在現實中無悔地扮演平凡安靜的角色。我透視母親隱隱的苦楚,體會到她之勤寫日記,實另有深意,為的是撫平內心起伏的波濤。是啊!如果不能肯定當年的抉擇,就真的滿盤皆輸了。

   婚後時局急轉直下,她聽從夫命,從廣州退走貴陽。兩個月後,又從夫命赴昆明搭飛機赴海南島會合,日記自此中斷。我知道母親生前津津樂道的一段出奔即將上演。 

    民國三十八年的一個冬夜,月黑風高,雲貴高原聳立在黑沈沈的大地上,像蟄伏的巨獸,虎視著稀少的過客。連年戰事,農稼歉收,各地接連失守,國軍倉皇撤往遙遠的海島,這貧瘠的山區也開始不寧靜。土匪在草莽間流竄出沒,女子半途被劫財,遭凌辱,丟掉性命的傳說甚囂塵上。 

    一位新婚少婦在鄉親父老的憂心不捨下,揣著黃金首飾,提著行李,毅然搭上開往昆明的最後一輛郵車。她穿著淺褐長大衣,灰綠的長褲,帥氣的短統皮靴。灰色圍巾攏住天然捲的長髮,襯托出白淨的瓜子臉上一對大眼分外水亮。郵車載著唯一的乘客,在幽暗森林深處奔馳,車聲轆轆,驚起鳥獸拍翅嗥嘯,在空山中迴響,分外悚然。行囊裡珍藏著結婚證書,珍貴的書信與日記。她之鎮靜無懼,全由日記中一句話點明了:「他若不在,我也不想活了。」這一幕頗具代表性,象徵著母親一生奔赴的,唯情而已。 

    每回聽她談往事,總覺那分明是另一個人。記憶中的母親是無怨無悔的賢慧婦人,在燈下縫製衣裙、襪子、毛衣、繡花,寒夜裡用冷水粗肥皂洗衣裳,清晨在燈火通明的廚房裡,為全家人準備便當。餐桌上父親侃侃而談,她是最忠實的聽眾,聽過幾遍的故事,仍然興味盎然,是健忘?有風度?還是好演技? 

    果盒中有幾疊用紅色毛線牢牢捆住的舊日書信。父親的信是毛筆寫的,飄逸的行草落在宣紙上,有一種古典的浪漫,語氣帶著不無賣弄之嫌的新潮文藝腔,追求者的殷勤與節制。竟然也有幾封別的女子寫給父親的信,用文藝腔談夢想、小說與哲學,流露含蓄的情意。我為之莞爾,母親收藏這些信,與其是欣賞這種板著臉的情書,更勿寧是勝利者收集小小的戰利品吧!每看一次,就再一次看到情敵的挫敗,肯定自己的幸運。 

    母親喜愛保存信件到了癡迷的程度。我們大學時代的家信,國外的航空郵簡,朋友寫給我們的書信,她都一一珍藏。為了怕失散成斷簡殘篇,她進行了一項大規模的剪貼與裝訂工程。先將每個孩子的信件分開,按照日期的先後排好,將破損的信紙修補黏貼,皺褶的波紋撫平,裱貼在質地精良的白報紙上。用深藍色布紋講義夾裝訂成冊的信件,置放書架上,左與資治通鑑為鄰,右與史記為伍,儼然置身史冊。也許是圖書館員的訓練使然,她隨時將最新的來信加入冊中,維持史頁的完整。母親對書信如此癡迷,出發點無非又是一個情字,希翼用文字的永恆性,殷殷留住人間終將消逝的情。 

    日記應是靈魂的另一化身吧!讀著母親的日記,感到她正以另一種形式歸來。魂魄在字裡行間遊走,領著我們回到小河淌水,竹籬黃花,流螢穿梭的童年,故人舊事如老電影的片段,一一重現。母親的旁白充滿了對當時情境的新鮮感情,瑣碎的、自憐的、自戀的、鼓舞的、甚至激昂的。她的靈魂有多樣面貌:年輕的,活潑輕快滿懷夢想;中年的,有生活逼出的實際,也有欲掙脫塵勞的吶喊;老年的,則平和恬靜,帶著夕陽餘暉的淡淡憂鬱。然而,三位如一體,唱和著相同的底調,充滿對人世的情意與信任,這正是母親的生命旋律。 

    中年的日記滿是捉襟見肘對日用的盤算,標會為兒子買個照相機,熬夜校對文稿賺點外快,為近視的女兒買隱形眼鏡,么兒塊頭特大,要想辦法為他買個長一點的床墊,省得一雙腳老是懸空,睡得不踏實。戲劇在生活的夾縫中壓縮成星期天早上連趕兩場的勞軍電影。 

    果盒有如乾坤袋,我無意中翻出母親的另一秘密。幾篇以綠格稿紙,墨水筆寫的短篇小說,羞赧地從日記中探出頭來。字跡工整,不再姿意跨出界,像個斯文安分的小女生。可是陌生的紅筆卻像野馬,大剌剌的馳騁在綠色的原野上,驚心動魄地隨意勾勒、刪增,最後下一個敷衍的評語。中年煎熬的現實中,母親抽空參加寫作函授班,用心筆耕,顯示她對文字的迷戀,不止於寫日記,還曾有過更上層樓的追求。 

    天近微明,日記裡的母親已步入晚年。我抬起徹夜未眠的眼,望向窗外,賣早點的小販已經出現在路旁。記憶中一個夏天的清晨,我離開父親病榻,尋找外出買早點的母親,幾家燒餅店的老闆都說看到她經過,我卻不見母親的蹤影。同樣的紅磚路上,二年前白髮蕭蕭的父親,憂傷壓彎了他的背,問我:「媽媽怎麼辦?」人生晚景的悽愴模糊了我的眼,忽聽得背後有人喊我,回首只見母親灰白的散髮,像秋天風裡翻白的蘆葦,她飛奔而來,一襲淺紫的旗袍在瘦削的身上晃盪。輕拍著胸口,她驚懼地說:「我找不著回家的路!」

   老年的日子千篇一律,心照不宣地等著不可免的結局。母親清晨四、五點醒來,將心跡交與日記,猶如抖落一身塵埃,然後走向戶外。洗衣服,整理庭院花草,拿著掃帚,從家門口一直掃到大街旁。路上熙熙攘攘,充斥著九十年代世紀末的喧囂急躁,穿著舊旗袍掃街的母親,臉上笑著淡泊與無爭,像個褪色的時代佈景。父親煮飯,她洗菜;他炒菜,她端盤子;他午睡,她洗碗,甘心地扮演著配角,全無中年時的火氣。日記中,年輕的意興風發,中年的忙碌窘迫,一一淡出,老年的清靜蒼涼淡入,母親的旁白充滿了憐惜與感恩。 

    母親去世前四年,記憶力如江河日下,最後的日記裡,她曾寫下片語隻字,懷疑自己得了老人癡呆症。她的外貌日益乾癟枯瘦,舉止謙卑遲緩。只有在面對照相機的時候,早年的訓練又復活了,露出明星般的笑容儀態。對戲劇淡了,不再出外看電影,電視長片她總是看了後面,忘了前面。以前存心想忘的,忘不了,後來存心要記的,卻記不住了。父親去世,她總也記不住,頻頻詢問,然後哭得肝腸寸斷。二年後,聽見父親的名字,她表情茫然,甚至不再詢問了。 

    日記毫無保留地呈現了母親一生的內心世界,心中的諷刺感升起。私密是人內心最深處的琴弦,只對自己撥弄,最親密的人也不容擅自踏入。但世上有什麼是永恆的私密呢?生前千方百計鎖住,穩妥藏在安全角落的真情告白,一旦死後,不僅無助地曝光在他人的眼前,而曾經牽動心弦,為之死生相許的絲絲縷縷,竟也無關緊要了。日記既是靈魂的告白,有何可羞呢?母親的日記正因為表達了心底最真實的感受,讓我們如聞其聲,如見其面。 

    藉著日記,生命的過程可以再現,一次、二次、無數次,可以忽而快速倒轉,回到三十年前,又忽而快速向前,回到十年前。生命竟能在指掌間跳躍剪接如錄影帶,前後翻動如看書,照見一生的曲折心路。如此看來,日記是心靈的手稿,是生命之書。 

    母親當年燈下寫就的生命之書,也許只源於不得不發的傾訴,未曾想到形體消失後,竟因文字而架起了心靈的橋樑,讓兒女隨時造訪,得到安慰。看完迤邐五十年的字海,我驀然驚覺,這洋洋灑灑都在詮釋母親一生最高的價值觀:篤信文字的永恆與情愛的堅貞。文字忠實地承載了她半世紀對情愛的體會,有迷惘、有執著、有狂喜、有痛苦,然而心甘情願,情愛則藉著文字的永恆特質,超越了時空與死亡,見證那足以扭轉乾坤的力量!

(本文獲梁實秋文學獎散文獎,收入"湖畔秋深了"一書,台北智庫文化出版,2004年)

 

 

( 創作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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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應文章

Bundy
等級: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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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05/17 08:26

原來

人的一生都像一本生動的書

也像一首旋律起伏的樂曲

有心的子女

都想書寫下父母那本扣在腦中的記憶

但是

能有幾人

成就這個願望!?


姚嘉為(chiaweiyao) 於 2009-05-18 14:56 回覆:
父母和他們的時代, 多少可歌可泣的故事, 然而俱往矣!

芭芭辣
等級: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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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 did read every
2009/05/16 05:43
single word of this article. Very touching!
姚嘉為(chiaweiyao) 於 2009-05-16 13:47 回覆:

Thank you, Barbara.


Reed
等級: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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迤邐五十年的字海~
2009/05/15 10:12

真不簡單,光是這份執著和毅力,就令人感佩!

嘉為的文筆,原來是來自母親的真傳~


敬請人道支援 我卓越不群的母親

八旬阿嬤
【台灣司法◎人間煉獄】部落格
姚嘉為(chiaweiyao) 於 2009-05-16 13:50 回覆:

Thank you! I am currently in Taipei. There are so many cultural activities here. I really have had a good time.

Chia-we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