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聖誕音樂會中，我在台下看到你又置身管絃樂團當中，奏出的音樂如此的悠揚莊嚴，彷彿穿透教堂高聳的屋頂，直達天庭。這久違的畫面，令我恍如在夢中，心情激動。實兒，這真是你送給我的最珍貴的聖誕禮物了，雖則當時我並不知這表象之下另有隱情。 

在成長的歲月中，小提琴似乎是你的一部分，每次出門在外，你總是帶著小提琴，有空便取出來拉兩下。兒時你不只一次對我說，「媽媽，我將來長大了白天當數學家，晚上教小提琴!」媽媽便痴心地把這句天真的童言當作一生的盟誓，銘刻在心。 

離家上大學時，魯賓老師叮囑你繼續拜師學琴，無奈你說音樂系教授收的小提琴學生名額已滿，你列在候補名單中啦，你工學院的課業太忙啦，學校的管絃樂團要求投入的時間太多啦等等，於是學琴的事就擱下了。好在你的好友彈得一手好鋼琴，暇時，你們一個拉小提琴，一個彈鋼琴，自娛娛人，還興致勃勃談起籌組室內樂團的事。我的心便篤定地認為，音樂仍會伴你一生，只要你揮動手中的弓與弦，迷人的音符便會輕易釋放。

誰會料到這卻是你與小提琴漸行漸遠之始呢? 去年暑假，我注意到你常在鋼琴前彈弄，沒學過鋼琴的你，指法完全不對，琴聲卻頗悅耳。我也見你在電腦上作曲，穿梭於電腦與鋼琴之間，樂此不疲，就像你童年時一樣，只是那時用的是小提琴。我忽焉察覺，已經多時不曾聽你拉小提琴了。我向你探問，你卻迴避我的目光，低聲說，琴技退步太多了，你無法忍受那荒腔走板的聲音，決定從此不再拉琴了。 

初聽之下，我簡直不能置信，十二年苦苦練成的琴藝就此落花流水春去了? 你滿臉歉然，艱難地對我解釋，「小提琴要靠持久的苦練，一天不練都會退步，更別說我已經一兩年沒練了，現在簡直慘不忍聞!」我試著說服你找老師修課，至少恢復某個水準，暇時還可以拉琴自娛。你卻說:「技巧荒廢了，不是一下子能恢復的，就算我努力恢復吧，功課一忙便又丟開了。這樣邊學邊丟，所為何來? 有空時我彈鋼琴，一樣可以快樂，至少聲音不會走調。」 

我為之語塞，實兒，看來你是鐵了心了，理智上，我知道你成年了，是自己生命的主人，有權決定生活中的優先秩序，但是情感上我卻如此割捨不下。我無數次自問，拉琴是你的事，我何苦作困獸之鬥? 是那些和小提琴有關的回憶太美好了?是你拉琴時的神采太飛揚了? 還是你曾說的少年之夢，太純真了? 以至於我竟在其上築夢、沉緬多年，渾然不覺，你已長大，你的世界已有了新的人、事、物加入，秩序正在重組。 

還有什麼比高中畢業那年暑假更浪漫的回憶呢? 你帶著小提琴離家參加數學營，白天和營友們解析數學，晚上回房拉琴，正像你童年之夢的落實。琴聲藏不住，穿過長廊，灑落在宿舍大樓的每個角落，你被女孩子們循聲逮住了，不由分說，押著你在夜色中，到每個女孩的窗下去拉小夜曲。你被一群女孩兒簇擁著，歡樂的氣氛讓靦腆老實的你豁開了，你像吟遊詩人般邊跳躍邊拉琴，即興變化著樂曲，「琴挑」了大半夜。第二天，你收到幾封貼著星星的信，寫著甜蜜的話語，在路上總有女孩子和你不期而遇。你悄悄跟老爸說，好害怕喲，從沒有過這樣的經驗，不知該怎麼處理，才不會傷人感情。 

還記得高中快畢業時，幾位同學組織了一個室內管絃樂小組，在晚會中表演，由你選曲和指導。那天演奏前，你們在學校的小庭院裡做最後的演練，你那麼開心活躍，來回奔走團員之間，隱然小指揮模樣。琴聲在你們的弓下跳躍，釋放出莫札特歡樂輕靈的音符，許多人駐足聆賞，我站在一旁看痴了。 

那時你也常在週末到老人院拉琴給老人家們聽，在購物中心拉琴，替慈善機構募款，像街頭賣藝人一樣，腳前擺了一頂帽子，帽口朝天，收取樂捐。想起以前種種，更讓我不能接受你不再拉琴的事實，忽然靈光一閃，我想起了你的啟蒙恩師葉老師。當他在電話中得知你的景況時，他嘆息了，毫不遲疑地邀你攜琴去看他。 

當年是在托兒所課後班認識典則俊雅，琴藝高超，謙和有耐心的葉老師。才七歲的你，小腦袋歪向瘦弱的肩膀，夾住迷你小提琴，隨著葉老師口中的一二三，腳下拍拍作響的節奏，就這麼上路學琴了。當你開了竅，進步快速，不久，你便開始穿起西裝，繫上領結，在學生音樂會上，登台演奏了。最有趣的是，你愛上了作曲遊戲，成天在紙上畫豆芽，一會兒用小提琴試音，一會兒塗改，忙得不亦樂乎，雖然一聽便知是竄改莫札特，但見你眉目間的歡喜，我們便覺得所有的心血都沒有白費。 

初中時，你在校內開始擔任首席小提琴手，有時還擔任獨奏，在葉老師鼓勵下考進休士頓青少年管絃樂團，高中時入選全德州的高中學生管絃樂團。葉老師談起你總是十分欣慰，對我們說你將來一定會出頭的。高中時，他除了免費指導你一年，更把你推薦到名師魯賓門下，接受更嚴格的訓練。 

如果說葉老師是悉心呵護你的啟蒙者，魯賓便是你學琴生涯中最大的鞭策者吧!記得在那綠蔭映窗的客廳裡，有一頭火紅長髮的師母，兩隻膩在魯賓腳下慵懶的黑色大狼狗，還有如臨深淵的你，神情緊張地聆聽著魯賓鼻音濃重，咬文嚼字的評語，無情地糾正你拉琴的每個音節，指法和姿勢。這也難怪，跟他學琴的孩子，除了亞裔，都準備進音樂系主修小提琴。譬如十三歲的凱倫，在家上學 (home school)，其他時間全用在練琴和到各地參加小提琴大賽。當年在青少年管絃樂團琴藝平凡的凱瑞，憑著對音樂的狂熱，幾年勤練，成了魯賓的得意門生。還記得她拉高難度的派格尼尼小提琴協奏曲，全身隨著音符誇張搖擺，頗像日裔名小提琴家Midori呢! 如今她們都是音樂學院的高材生了。

魯賓問過你，「你有過超越的經驗嗎?」你當然有過，數學和小提琴都曾是你求學生涯中的榮耀。但是他是否也在暗示，在小提琴的練習上你缺少追求超越的熱情呢? 魯賓門下，高手雲集，你是否因此感到壓力，而失去自信，無法發揮了呢? 自從跟隨魯賓後，練琴幾乎成了一種折磨，你在房內練琴，時常是拉著拉著，弓便頹然刮下琴弦，發出讓人心驚肉跳的巨響，接著傳出你咆哮與詛咒的聲音。幾度我和老爸說，壓力太大了，再練下去，有傷你的自信和心理健康，又不準備主修音樂，何苦呢? 你卻堅持跟魯賓練下去，說他糾正了你不少姿勢。 

是這樣嚴格的訓練讓你不能忍受走調的琴音吧，是這樣的自我要求，讓你玉石俱焚，自絕於小提琴吧! 我外行的耳朵實在聽不出這細微的差別，或者只因我是你母親，你的琴音便都是天籟吧!  

那天我們去拜訪葉老師，他聽出你的琴音果不如前，本著一向愛護你的心，在短短二週假期中，再度免費指導你，還建議你回校後找音樂系助教學琴，參加學校活動，當義工拉琴，以維持琴技。實兒，葉老師對你真是情深義重哪! 他鄭重地要我繼續鼓勵你，得到這樣的支持，我又重燃希望。因此，當我聽到中國教會的聖誕晚會籌組管絃樂團，需要小提琴手時，便徵詢你的意願。或許是有感於我這些時日的掙扎吧，你竟然答應了。 

音樂會那晚，看到你置身管絃樂團中，我心深處有個聲音說，這是你送給我的聖誕禮物，一份失而復得的珍貴禮物。整晚我被幸福的感覺籠罩住，卻忽視了你神情木然，你人雖在，昔日拉琴時歡喜沉醉的神采卻缺席了。音樂會後，我感動地趨前向你表示這真是最好的聖誕禮物，你卻正視著我，小心翼翼地說:「我不忍拂逆你，又怕琴音走調，破壞樂團的和諧，不敢放膽拉，裝樣子的成分居多。」

霎時我彷彿從雲端跌下，回到現實，原來，你手中的那把提琴仍是瘖啞的! 我一時分不清，這樣的一份聖誕禮物，帶給我的是歡喜還是苦澀。稍後我梳理紛亂的思緒，漸漸體會出這份禮物的非比尋常，它既是一份安慰與順從的心意，也是一項委婉卻堅定的訊息，懷著感謝的心，我知道該是我放手的時候了。